郵輪上,亥時。
不少人都聽見了那聲槍響。
蘭昀蓁慌忙從教堂裡跑出時,外面正下着瓢潑大雨。
海水的腥味與木闆受潮後的黴味混雜,熏染人肺腑,她平日裡不暈船,今夜心急火燎的欲跑回房間,極度的緊張使她想要嘔吐。
“槍聲!那是槍聲!殺人了!”尖銳的驚呼從樓梯口傳來。她有些眩暈,迫不得已停下腳步,扶着走廊扶手大口呼吸,試圖讓自己清醒。
郵輪上層與層之間的隔音并不嚴密,三層以上皆是供乘客娛樂休閑用,一聲出人意料的槍響打破今夜的醉生夢死,樓上的宴樂者皆倉皇失措,緊跟着一疊慌張的腳步聲,男士皮鞋厚重的沉悶,西式高跟鞋急促的點踏,幢幢人影從蘭昀蓁面前推搡着擁擠而過。
三層之上的乘客都極為迫切地想回到自己的艙室,尖叫聲、咒罵聲在她耳畔擦過,推搡之際,她被人狠狠撞到在地。
眼前,視線逐漸混亂模糊起來,而那道聲音卻如驚雷在她耳邊炸開——“你隻顧跑,别回頭!”
她驟然清醒過來,扶牆支起身子,忍着膝上的疼痛往樓下跑。
此刻人群混亂,是最容易回房的時刻。
她攥緊掌心裡的那張票據,視線掃過去——第一間……第二……第三!
樓道那邊,人群驚慌失措的呼喊聲漸小,想來大部分人已然回到房間将門鎖好不再出來,她也得快些。
如是催促着自己,蘭昀蓁摸出房門鑰匙,插進門鎖中,使過好幾次氣力卻如何也開不了門。
她額間漸漸滲出細汗,餘光瞥着廊道裡忽閃的光影,就在放棄了開鎖,準備敲門讓裡頭的周纓馨開門時,那房門卻由裡打開了。
“纓馨,是我……”蘭昀蓁松了口氣,擡頭看向那人時,眼眸裡卻流露出意外之色。
面前立着的那人身形颀長,身上襯衫頂上兩粒扣子未系,黑而硬的短發并非一絲不苟地梳着,而是略顯随性地微垂落幾縷至眉宇間,與她前幾日見他時不大相同。
顯然是在房中休息的模樣。
二人相視,眼中皆有意外。門内的那人于意外之中要多幾分冷靜,門外的人卻是多幾分驚訝。
沉默之中,賀聿欽低着頭看她,率先開口:“雲小姐。”
蘭昀蓁愣了下,反應過來。
是了,她在與他初次見面時未報真名。
他高出她許多,此刻房門半掩着,門内的場景被他高大的身軀遮擋得嚴實,他就這麼垂眸看着她。許是有心之人在制造混亂,郵輪上的供電十分不穩,昏黃且忽明忽滅的燈光自頭頂投下,他背着光,使得她不能看清他神色。
真是個奇怪的人。
蘭昀蓁不動聲色将手背過去,遮掩着把票據塞進蕾絲手套裡,即便看不真切也望向他:“纓馨請你來的麼?”
賀聿欽輕輕皺了下眉頭,未出聲。
她正心疑,但待到聽見他身後傳來另一個聲音,才知自己鬧了多大一個烏龍。
“是雲小姐在外面?你這人太不紳士,還不把人請進來坐?”
門被賀聿欽打開一半,他側身向裡,蘭昀蓁得以看見房間裡的風光。
康修銘正坐在桌邊,面帶微笑沖她招手,桌上擺着西洋酒和酒杯——他們方才是在談事。
蘭昀蓁驟然恍悟,心中略窘,卻不願露在面上,知是自己誤會了他:“抱歉,我認錯了房門。”
這房間是他的,而自己的那間恰巧是下一層樓相同的位置。
人潮混亂時,她同樣跑得急,下少了一層樓。
她後退幾步,是要返身下樓的意思,卻聽見他道:“槍響不久,你現在返回去,怕是不安全。”
蘭昀蓁擡頭望着那被陰影籠住的硬朗面龐,正琢磨着他這話是何意思,隻聽見幾道沉悶的踩在軟毯上的腳步聲,房門被康修銘徹底打開,屋内的光亮漫向走廊,賀聿欽的臉瞬然明晰。
他依舊靜眼瞧着她。
“先進屋再說。”他道。
蘭昀蓁借光看着,瞧清楚了他的神色,十分平靜,那雙漆黑又幽深的眼正垂着看她。
燈光明然之時,四目相對,二人都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這位少将軍倒很是清寂。
她莫名有這樣的印象。
康修銘邀她入室:“聽見槍響被吓壞了吧,開槍之人還未被找到,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走不安全。先進屋坐會,等他們弄清了怎麼一回事再回房也不遲。”
蘭昀蓁隻好應下來。
進了屋,才發覺賀聿欽住的這間是頭等艙。房内燈光明亮,空間寬敞,不像她與周纓馨在樓下住的那間,兩人住着顯得有些逼仄。
想到周纓馨,她轉身看向賀聿欽,他剛将門關上:“纓馨如今一個人在房間裡,可否要将她接來?”
思量着周纓馨是他的表妹,她才問出這話。
說來極巧,她因臨時改動行程,匆匆忙忙要回國,而周纓馨則是因着學業,耽誤了上一趟郵輪。
兩個未提前買好票的人各花了高價弄來了船票,素未相識,卻也因這巧妙極了的緣分,隻得擠住在一間内。
賀聿欽拾起床上那件軍裝,背對着她穿上,系着扣子:“她知曉如何做,此時當會安分待在房間裡,不出門也最好。”
蘭昀蓁點了點頭,見康修銘為她倒了一杯西洋酒,遞給她:“坐吧,看你臉也失了血色,喝點酒暖暖身子。”
她站在沙發邊躊躇了會兒,想來在這場鬧劇平息下來前自己再難回艙,便道謝接過酒杯,在沙發一隅坐下,聽他接着問:“這個點,怎麼沒在房間裡休息,跑樓上去了?”
“聽聞今夜有酒會,我便去樓上看了看,沒想到碰見這種事。”蘭昀蓁早已備好應付的話術,要欲再逼真些,便略慘白着臉龐,勉強一笑。
康修銘深以為然:“這槍聲是來得突然,鬧得人心惶惶的。”
賀聿欽整理好了外衣,在唯一的單座沙發上坐下。
蘭昀蓁低頭抿一口洋酒,餘光卻是瞥見了——沙發位置很多,他挑了個離她最遠的坐下。
她想了半刻,收回視線,雙手靜靜地攏着杯子,端正放在兩膝上。玻璃杯上有刻花,她的拇指仔細摩挲出輪廓。
“雲小姐,你受傷了?”康修銘正坐下時,無意瞅見她裙子上的血迹。
聞言,她撫摸着玻璃花紋的手指忽地頓下來,身子略僵地低頭看,是膝蓋那處的布料沾了血。
拇指蓋大小,周圍還沾染着幾許綠豆大小的血點。
恍惚間,好似又聞見窗外擁進來的海水的腥味。
她微張着口,眉頭細細擰起,一擡眸,卻發現賀聿欽此刻正注視着她,和她裙上的血迹。
“跑下樓時曾被人撞倒,許是那時候磕傷的。”蘭昀蓁窘迫道,“請問這裡可有碘伏和棉簽?”
這并不難解釋,她今夜腳上穿着卡其色的镂空皮鞋,鞋面上被别人踩上了腳印,隻消一眼便能看出。
不必細想,便可推測出今夜衆人逃跑時的混亂擁擠。
賀聿欽起身,跨了兩步,從床頭櫃下方拿出了藥箱給她:“浴室方便清理。”
“多謝。”
她不敢耽擱,隻怕在這二人的目光中自己露出一絲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