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呢,走了?”康修銘從後院進屋,手攀在廚房門框,環視了一周,未瞧見蘭昀蓁的身影。
賀聿欽低首立在廚房的案桌前,手邊是那碟疊得高高的、玫瑰豆沙與蓮芸餡的月餅。
他擡手拿起碟子邊唯一的那雙木筷,夾起送入嘴中的,是那一牙蓮芸月餅。
方才蘭昀蓁見他不吃,于是遞到自己唇邊,不料她身邊那位喚作彌月的丫鬟瞧了時間,匆匆跑到廚房門檻邊,攀着門框提醒:“小姐,太晚了,咱們該回去了。”
那一牙月餅大抵是于無意間碰上了她嫣紅的口脂,澄黃的餅皮上泛着微微淺紅。
他咽下去,口中溢散開來的甜味不由得讓他眉頭微擰,香甜之味久不散去。
“虧得纓馨費了伯母燒的拿手好菜,你倒好,不将機會好好握在手裡。”康修銘走進來,從箸筒裡抽了一雙木筷子,撥開食盒蓋,挑起一塊濃油赤醬的四喜烤麸塞進嘴裡。
“出來太久,于她無益。”賀聿欽拿筷子又夾起另一塊豆沙餡兒的,一塊下肚,本欲再試着嘗一些,那股子甜膩勁兒卻從胃裡上來了。
他走出廚房,去書房裡取出那罐郵輪上的茉莉香片,欲解幾分膩。
熱水瓶裡的滾水注入杯中,杯底皺巴着的茶葉漸漸舒展開來。
康修銘悠哉地靠在窗戶邊,斜眼望着夜空中高懸的滿月:“如此良夜,秋空月圓,若是日日都似今朝太平,如登春台,又複何求呢?”
賀聿欽無視他的吟風弄月與喟然太息,拿起那杯茶,啜飲一口,淡淡的茉莉香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來,而他漸漸攢起眉頭:“這水是今日燒的?”
“還怪上水了?”康修銘饒有深意地笑着轉過頭來,雙手抄在褲兜裡,朝他,“不是送這罐香片的人泡的茶,滋味自然不合你口,就承認吧。”
賀聿欽低眸瞧了一眼那杯茶,于無人處低低地笑了。
庭院裡,桂子飄香,秋月如珪,他望着窗外的皎月,又飲下一口茶水,茉莉清香,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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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聶府。
蘭昀蓁卧在大紅酸枝交趾黃檀的貴妃塌上,下半身蓋一條薄薄的深紫色羊法國絨毯,手中撚一卷書,湊在燈火暖黃的垂花銅燈邊。
那是前些時日去賀家老宅出診時,邵元菁介紹給她的詩集,她談起時興緻很高,蘭昀蓁便主動借來一覽。
彌月動作輕輕地從衣櫃裡拿出了明日蘭昀蓁要穿的衣裳,整理好放在床上,一轉身,見她纖細的手肘支在扶手上,掌心半托下巴,微微斜着頭低眸看着書。
夜色欲濃,垂花銅燈的燈光顯得暗了些。彌月走上前,将燈鈕緩緩旋向更亮的那頭。
灑落在泛黃書頁上的光線亮了許多,餘光裡,身前的青緞子襟衫的影子卻未登時離開。
“你可是又将張媽的花盆打碎了?”蘭昀蓁的視線在書的左頁流過一遍,終了繞到她臉上。
張媽是聶府管丫鬟的老媽子,年紀較長,脾性略躁,平日私下會使喚年輕的小丫頭給自己做事,彌月常被她叫去照料下人房中的花草。
不過她心不甘情不願,總作毛手毛腳之态,惹得張媽對她罰上加罰。
每每此時,彌月便要可憐巴巴地來找蘭昀蓁,畢竟,在主人家面前時,張媽總是要規規矩矩的。
彌月聞言搖頭,她蹲下身來,雙臂環在貴妃塌的靠手上,仰起頭望她,面容似是有些羞赧:“小姐,你當時為何給我取這個名字呀?”
“今日那位康先生還問我,可我竟記不得,未答得上來,還是幹少爺給我釋意的。”她又補充道。
那本詩集後,蘭昀蓁一雙含着秋水的眸子望向悠遠之處,眼神飄忽。
彌月,便是滿月啊。
從前,雲家且在時,每至中秋,月明風清,外祖父總差仆人将藤椅搬到後院,大家會圍坐在一塊吃月餅、賞圓月,伴着澄明似水的月色,言笑嘻怡。
那時尚在蘇州,蘇式月餅與杏花樓的廣式月餅又有不同,其外皮為酥皮,層酥相疊,餡料肥而不膩,與家人在月下同享,頗有另一番滋味。
正因如此,老月餅雖油,蘭昀蓁卻也愛食。
隻不過,那已是一種無法重現的回憶,因為回不到過去而追憶。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兒時某年中秋,外祖父曾吟過這句詩。
這首西江月是蘇東坡所作,屆時北宋奸人當道,排斥善類,東坡忠而被謗,對世态炎涼感憤,凄然二字,飽含對國事的憂慮。
外祖父當時也應如是,他欲實業救國,于蘇州辦紗廠,終了卻未能善終。
誰也未料想到,那是他們一家人團圓的最後一個中秋。
詩集靜靜躺在她膝頭,她仰頭望向窗外那輪澄澈的月,輕聲道:“彌,作圓滿之意,彌月,便是盈月。”
月華映照在蘭昀蓁眸底,她閉了閉眼,牽過彌月的手,在她掌心裡一筆一劃緩緩寫下。
彌月歪着頭認真瞧,面上笑吟吟:“彌月曉得了。小姐喜歡吃月餅,也是因着希望能跟家人團圓對麼?”
蘭昀蓁笑而不語,溫柔地看着她純粹的眼眸,擡指将她額邊的碎發輕柔捋至耳後。
錯了,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