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瞧見藥櫥裡擺了一隻彩釉瓷娃娃,脖子上套着一串念珠,這可有何寓意?”賀聿欽嗅見空氣中淡淡的茉莉清香,頓了好一會兒,終了主動開口問道。
蘭昀蓁擡眸望着他,直聽他将話講完,淡然一笑:“是随手放着的,哪裡會有寓意。”
賀聿欽點了點頭,低首抿了一口茶:“念珠——是因為信佛?”
蘭昀蓁溫和搖頭:“我幹媽信佛。”
“她認我做了幹女兒後,尋過算命先生替我相面,那人說我耳垂癟短,福氣太薄。她曾死過一個女兒,不願見我寡命,于是常去寺廟燒香拜佛,為我積福。”蘭昀蓁說着,頭漸漸轉過去,視線落在藥櫥裡,“那串念珠也是她給我求來的。”
談起寺廟,兩人皆不免憶起英年已逝的唐培成。
當初她與唐培成在寺廟偶遇,冰釋前嫌,如今蓦地憶起他來,心中酸楚,難以開口。
“唐先生葬在何處?”她收回視線,看向他的側顔。
賀聿欽的下颌角繃緊了一瞬:“衢州老家。”
“他的家人可安頓好了?”蘭昀蓁看着他的神色變化,垂下眸子,“若有我可幫上忙的地方……”
賀聿欽在緘默中靜靜凝視着她,片刻後:“他生時,你為他所做的已然足夠。”
夜裡凜人的冬風橫沖亂刮,剜得人臉生疼。
許是氛圍蓦地轉為沉痛,賀聿欽主動調轉了話題:“那群學生,他們為何住在這裡?”
蘭昀蓁知曉他是何意,順着話頭解釋道:“都是些一心報國的清貧學生。他們都曾參與請願活動、當街遊行,後來被巡捕逮捕入獄,學校迫于上層‘整頓學風’的命令,不得已将他們開除學籍。”
“有一日我從醫院回府,途中碰見他們中的好幾人在街頭派發遊行傳單,他們都想繼續念書盡瘁事國,剛好這裡有一處落腳之地,我便将他們在此處安排住下。”
白天學生們出去拾零打短,托要好的同學從學校裡送來新書本,黃昏時歸來便一同聚在客堂裡讨論知識。
她介紹起:“青鎖,就是方才在廚房裡的那一位,平日裡她在丹桂第一台唱戲,夜晚我請她住在這裡,一來此處學生多,她一介女子住着更為安全,二來,擔憂學生們事出不意,她在此處也好多照料幾分。”
她仍記得民國八年時,“五四”引線一點即燎,學生們義憤填膺,火燒趙家樓,拳打章宗祥,北洋閣員憤而喧嚷“甯可十年不要學校,也不能再容一日如此學風”之言,逼迫高校校長解職,嚴令警察“共維秩序”。
“他們心中有一團火。”賀聿欽道,“不該讓這團火滅了。”
樓下學生們講學的聲音漸漸小下來,各自回房歇息去,陽台對樓,不知是哪戶人家的老叟欲過戲瘾,約莫是飲了幾杯老酒,此時竟借着醉意開腔吊嗓,唱起戲曲兒來。
“……我也曾金堂玉馬,我也曾瓦竈繩床,你笑我名門落拓,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間世态炎涼!”
老叟凄凄楚楚地唱着,霧慘雲僝,伴着貪杯後的醉與愁,嗓音甚是悲怆。
“年幼時,我曾三次去宮裡聽戲。”蘭昀蓁望着對樓窗簾後酩酊大醉的黑影,講話題忽地轉開。
賀聿欽聞言側頭看她,卻發覺她視線幽幽杳然。
第一回時,她約莫兩三歲大,由外祖一道攜去。
彼時,外祖尚且為清廷所授翰林院修撰,立有殊勳茂績。宮廷之宴,宮中有專門的戲班子于暢音閣、長春宮同演大戲,宴禮之冗長,每日唱三四時辰,統共唱了整整九日。宮裡的娘娘見她長得粉雕玉琢的可愛,紛紛逗着她玩,她年幼又第一回進宮,心中對何物都新奇。
二進宮時,她已至髫年,而外祖年邁龍鐘,幾少外出,幾位舅舅帶她同去。舅舅們都嚴肅着臉,她無法似在外祖面前毫無拘束,隻能端正坐着,耳畔悉數灌進那咿咿呀呀,聽得她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末後一次,是參加隆裕太後的壽宴。
那年她值豆蔻年華,正是進入聶家的頭一年。
彼時聶老太爺尚對她态度持疑,她在聶府的日子也似寄人籬下般如履薄冰。她目睹王公大臣紛紛回避,不肯入賀,偌大的殿上殿上,前來賀壽的不過寥寥數人,清冷不已。
那時的她,心中亦為自己感傷。
“聽上去倒真似恍如隔世了吧?”她說完後,默了好一陣子,方偏頭對他溫和笑笑。
賀聿欽從未轉移過視線,此刻也低垂着眼眸對上她雙眼。
她的雙眸很是清澈,一眼便可望到最底處,卻又似含着一潭死水,不知為何,溫和的同時會攜着一股淺淡憂愁。
賀聿欽看着她:“人事往來如梭,來有時,去也有時。”
寒冷的冬風靜靜地呼嘯着,蘭昀蓁望着他便笑:“原來,少将軍在哲學方面也甚有天賦。”
他低低笑了。
茶盞被他放到她掌心裡,尚且溫熱。
她擡頭看他,以為是要添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