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一處的幾位皆是昔日從保定軍校畢業的老同學,其中便有賀聿欽與高瞻的身影。
“聿欽雖隻在保定讀過兩年,卻讓我印象很是深刻。那年兩派戰争爆發,你在國外停學,聯合會攻,後來賀老将軍同我談起此事時,嘴上雖将你痛批,但明眼人皆瞧出來,他心中是為你倍感驕傲的。”
被六七人簇擁圍在中間的是一位年紀約莫五十左右的男子。
若隻瞧他臉,他或許會被認作為溫文儒雅的文人,但他身上穿着的,是齊整一套被漿洗得褪了色,卻仍舊挺括整潔的軍服褲。
樣貌雖文氣,但眉宇間那股行伍出身的凜然氣卻不容人忽視。
賀聿欽一進舞池便被昔日同窗拉住灌下幾杯酒,此時,那張清峻面龐上雖挂有三分醉意,但立在舊時的教官身前時,仍身姿筆挺,容色崇敬。
一旁的高瞻也喝了不少,此刻面色酡紅,甚是感慨,擡手拍在賀聿欽肩頭。
“隻可惜,也是因那場戰役,一方戰勝後,将另一方投降的十五師官兵收容于軍校内,終了卻因為發不出軍饷,十五師嘩變,軍校被洗劫一空,學館校舍均被燒毀,軍校也由此不得複課。”說到此處,老教官不由得百感交集。
“燒毀了不要緊,保定的一草一木,學生們都記在心底。”高瞻今朝欣喜,酒醉了已有七八分,手攀在賀聿欽肩頭,今日的話倒是格外多,“我仍記得軍校大門落于南邊,轅門闊高,朱漆門上嵌有銅钹,門楣上懸着橫匾,其上篆刻“陸軍軍官學校”六個大字,氣淩霄漢,絲毫不亞于直隸總督府大門。”
高瞻一番話,說得諸位同窗心中皆慷慨激昂,有人又回憶起來,“我記得那時聿哥在靶場練完槍後最愛往尚武堂跑,尚武堂廳門兩側貼着楹聯,字題……”
“報國有志,束發從戎,莘莘學子濟斯望;尚父陰符,武侯韬略,簡練揣摩成一廳!”高瞻的眸底閃着微光,聲音铿锵,一字一句道出下文。
不止是他,其餘人皆齊聲道出口。
似铿金戛玉,擲地有聲。
賀聿欽隻靜靜聽着,目光溫潤地注視着衆人,嘴唇邊攜着淺淡笑意。
衆聲之齊,引得旁人側目,有相熟同僚瞧見了賀聿欽,忙端了酒杯笑着上前,挨肩搭背地起哄要他飲下。
賀聿欽酒量尚可,此刻倒還算清醒,但奈何高瞻酒意上頭,嚷鬧着幫着敬酒之人一同攔住他。
一時間,他成了群起而攻之的不二之選。
舞台上,樂聲袅袅婉轉,數杯烈酒下肚,酒酣耳熱,他已不勝杯酌。
高瞻不知在第幾杯時便已酩酊爛醉,歪歪斜斜地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省人事。
他瞥了眼他,眸底含笑。今日着實高興。
“聿哥,作為昔日同窗,我敬你一杯!”
又一杯酒出現在賀聿欽眼前,他一手拊在酒桌上,半倚着,另一隻空出的手微截停那杯酒,擡頭朝來人微笑:“今日不勝杯酌,擇日定當盡興。”
“這怎麼能行?”率先敬酒的那人笑着不依不饒,“我們這些戎馬征戰的人,哪來那多擇日?向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話說着,衆人笑起來,好一片語笑喧阗中,竟有膽大的往賀聿欽身側推女子。
賀聿欽雖已是玉山将崩之醉态,卻仍保留着一絲清醒與理智,同身遭貼近的歌女拉開距離。
“賀少将軍,賀少将軍。”一簇簇軍裝之中擠進來一堂倌,堂倌手中端一木盤,其上放置一樽茶盞,“樓上送下來一盞醒酒茶,給您的。”
醒酒茶?他不曾要過。
賀聿欽瞥了二樓一眼,那處的紅綠珠簾在空中微微擺着,似隔非隔,卻瞧不真切人影。
他淡淡收回視線,擡手拎起茶蓋,茶盞中彌漫出的那股子茶香沁入他鼻息時,他心底便驟然明了了。
那盞青花纏枝蓮六邊蓋碗内盛着的不是旁物,而是那熟悉且難以忘卻的茉莉香片。
茉莉的清香在濃酽的烈酒氣味中更顯淡雅絕塵,那般難求的香片,那般茶藝精湛的人,如此一來,答案似乎隻剩下一個。
賀聿欽的眸底清明幾分,卻仍作五分醉意,擡臂擋住幾位老同學們圍上來的酒盞,面上含笑:“有一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這個由頭,倒叫衆人不好攔他了。
有人侃笑:“莫不是上海灘的哪位紅顔知己,将聿哥的心魂都勾離了?”
“欸,可不要亂講,聿哥向來束身自好,身邊哪裡來的粉紅佳人?”
賀聿欽低笑不語着離場。
“她人在何處?”他側頭問堂倌。
堂倌手中仍端着茶,回:“三小姐在樓上定下了一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