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嫂說,你喜歡文學詩集。”賀聿欽睜眸,深深地望着她,眼中盡是溫情,三分酒意為他凜然的眼型添上朦胧一層柔和,他靜靜摩挲着她手腕,“當初留洋,你若能學自己喜歡的,不會比現在差。”
蘭昀蓁靜靜地瞧着他雙眼。他眼眸漆黑,她可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
唱片緩緩地轉着,這隻曲似已唱了許久,她聽見唱片裡胡琴的音色,曲調婉轉,從容舒緩,奏琴之人拉得情感豐富。
老太爺常聽這《玉堂春》,她隐約記得,這是唱到了王金龍答應蘇三開脫死罪。
柔黃的燈影将一切都映得缱绻纏綿,他靠在沙發深處,她坐在他大腿上,頭比他的略高一些。
……
屋外的鵝毛瑞雪紛飛飄蕩,房間裡,深青的錦緞窗簾上映出幢幢燈影。
唱片不知何時已放完了,卻無人去料理,唱針未由人撥開,此刻直在裡頭打着旋兒,發出單調而枯燥的摩擦聲。
房間進門處的香樟木鑲青石面插屏上,琉璃燈盞的淺黃柔光缱绻地攏着,映出兩道人影落在花鳥山水的題字青石面上。
隐約的,傳來細微的、唇齒相接的聲音,鑲青石面的插屏上,兩道人影離又合。
不知何時,那唱針之下的索然寡味,漸漸地已被纏得活色生香。
衣裳摩挲一陣,蘭昀蓁的唇從他溫熱的唇上離開,兩人的前額相依偎着,鼻尖似有若無地勾在一起。
她眼眸低垂着,目光随微涼的指尖一道,自他下巴、雙唇、鼻梁,再輕輕撫過他眼尾。
這些年留洋海外,西方金發碧眼的英俊男子她閱過不少,但無一例外,沒有哪一人能讓她入眼。
亦或者講,她偏是愛這般中式男子,如指尖下的這位,圖國忘死,赤心奉國。
賀聿欽微仰着頭,枕在沙發上,同她凝眸相視,縱容她微涼的指尖肆意在臉龐上遊走。
他的唇色漸染绯紅,是沾上了她口脂的緣故。
古人曰,“暗嬌妝靥笑,私語口脂香”,他原先從不覺口脂馥香。
少時,每至新春那幾日,府中小輩會聚在後院放炮仗,同堂兄弟們頗愛這傳統項目,女孩子們卻偏愛往歸甯的姊姊的閨房裡跑。
端由無他,同堂姊妹們都與他差不了幾歲,正值錦瑟華年,初嘗施丹傅粉,心中總歸好奇。
出嫁了的長姊有當下時髦的唇脂,會笑吟吟地給她們每人嘴上都抹一點顔色,在新年伊始讓每人心中都喜滋滋的,又不至于叫古闆的長輩們瞧出來,被罰家法。
他曾無意在長姊房門口拾到過斷了的一隻,并無旁的香氣,隻有撲鼻的油脂與蜂蠟的味道,顔色是單調的朱紅,遠不及她唇上的半分活色生香。
她低了低頭,又是偎臉接唇一會兒,時間似被拖得冗長,她披散在肩背上的烏發滑落在他胸膛,有幾縷從領扣解開的衣領外鑽進去,柔軟發絲将皮膚撩得泛起微微癢意。
又是那一股玫瑰梳發油的香氣。
賀聿欽曾嗅過多次,也憶過多次,這回卻是真切地将它浸于肌膚,浃于骨髓。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由她手腕拊上脖頸後方,兩人的身體皆逐漸溫熱起來,蘭昀蓁能覺察出他掌心滲出細汗。
“進門時,不知要将外衣脫下麼?”她手撐在他胸膛,借力支起身子,擡手去探他額溫。
其實方才額貼着額時,已然感知過溫度幾何,可又憶起他上回舊傷反複發炎,總無法甯心。
“那時見你倚窗聽曲,有些出神。”他低笑,寬大的手掌從頸後落至腰際,“酒飲多了,體溫便虛高,無需憂心。”他安撫着。
蘭昀蓁将撐在他身上的那手挪開,見他胸膛前的軍裝已被自己揉得有些發皺,擡手捋了捋:“外衣脫下來,你在此處歇一會兒再下樓可好?”
賀聿欽默然一笑,自無二話。
蘭昀蓁将他外衣解下,起身拿去挂衣帽架時,卻忽地被他捉住手腕。
她回身低首望他,隻瞧見他閉了閉眼,淡笑着:“發梳修好了,放在暗袋裡。”
“好。”蘭昀蓁莞爾。
她将衣服挂在進門處的衣帽架上,自上而下捋平整,摸到了他所說的、那把自己的發梳。
但又似乎……不大對。
蘭昀蓁伸手朝暗袋裡探去,将東西取出來——手心裡握着的,是打磨好的兩把發梳。
仍舊是紫檀木的,有一把上隐綽可見她的名,是原先的長梳無疑。大抵是梳子斷得厲害,再難複原,隻好做成兩把。
她看着發梳原先平滑無痕的那一頭,那一柄上,此刻已被精雕細镂地刻出了紋路。
蘭昀蓁轉頭看一眼賀聿欽,他人倚靠在沙發上,雙眸阖着,憩得很安穩。
借柔和光影,她垂眸認出那半柄紫檀木發梳上雕镂出的,正是一朵栩栩欲活的玫瑰。
屋中隻餘下唱片機細微的摩擦聲響,蘭昀蓁指尖輕輕撫過那朵精細刻出的玫瑰,腦海中似能浮現那人當時在燈盞下手持刻刀的用功。
他那雙手向來是握槍握慣了的,她未曾想過,這般精工細巧的活兒有一日也能讓他親自動手。
她又望了一眼歇在沙發上的那人,溫和地收回視線,靜靜取走一把,将餘下的那把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