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聿欽的答複是無聲的。
他擡臂将手掌拊在左肩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握進掌心裡。
從前為國、為親,他甘願舍生救父,而如今,心中多了一個人,他要護國佑民國,也會護她周全一生。
……
再回到卧房時,他二人聽見其中傳來稚嫩而清脆的念書聲。
邵元菁的氣色已較先前好了許多,至少嘴唇上浮現着一層淺紅血氣,正彎着嘴角,全心全意地垂眸望着一旁給她念書的扶楹笑。
蘭昀蓁擡眸與賀聿欽相視一眼,二人都看出來,她很喜歡孩子。
若當初她能将腹中的孩子生下來,想來如今不會卧病在床,成這副看破紅塵的模樣。
“大嫂嫂,我不想讀故事書了,我想給你念牆架子上的那本《山海經》。”扶楹自三四歲大時便不愛看同齡孩童喜愛的故事書了,賀聿欽到滬後第一次去看她時給她帶去一本厚重的山海經,她迷上了其中的奇珍異獸,對書裡的插畫尤為感興趣。
邵元菁縱容地笑着應下來:“扶楹想念什麼都可以,不過那架子太高了一些,你可拿得到?”
“我可以踩着闆凳!”扶楹道。
“我來拿吧”蘭昀蓁恰好立在牆書架邊,主動道。
那套《山海經》分上下兩冊,由棉線裝訂起來方方正正地躺在宋錦做的秀麗書盒中,被擱在書架那排較為中間的位置,左右由其他的書目緊緊夾着,抽出時難免有些費力。
蘭昀蓁擡手按住書架左側,另一隻手将那套書的書脊抽出來幾分,視線被遮擋住,她未瞧見一旁晃動着即将墜落的窄口花瓶。
“小心。”書架微響,賀聿欽立在她身側,擡臂一把扶住傾倒的花瓶。銅鎏金花瓶的瓶底窄而淺,其中的水順流出來,沾濕了他身前的一片衣衫。
蘭昀蓁忙取出自己的手帕去擦拭:“可要去換件衣裳?”
賀聿欽轉過身,垂眸溫和瞧着她:“無妨,等一會便幹了。”
倚在床頭的邵元菁将一切收于眼底,她看着這兩人面上的神情,溫和地笑了。
下午醫院裡有事要忙,蘭昀蓁需動身過去,賀聿欽打算送她。
“你不必擔心扶楹,她在我這裡吃過晚飯後,我會派人送她回府。”邵元菁一笑,低頭摸了摸扶楹的腦袋,“留在大嫂嫂這裡用了晚飯再回家如何?”
扶楹笑盈盈地點頭應下。
寒冬裡的賀府亭閣被渡上一層薄雪,淺灰的滴水瓦邊紛紛結着冰挂,清瑩秀澈,映照出園中的皚皚之景。
蘭昀蓁不覺停住了腳步,她望着那間亭子,尤記得第一回到賀家老宅來時的情景。
那時的邵元菁尚不信她,将她晾在門外大半日,終了,還是賀聿欽碰巧回府,解她之困。
賀聿欽覺察到她視線,偏過頭看着她:“在想何事?”
她輕輕搖頭:“我初到此地時,元菁尚能下床走動,而如今她卻病痛纏身,終日隻在床榻上度過。”
外邊的流言蜚語那般多,邵元菁将自己封閉在那間光線昏沉的卧室裡,也不知病該如何好得了。
“長嫂的身體是何等情況,衆人心中早就清楚,你的專攻不在婦科,邵文則請你來,實是為開解她。”賀聿欽安慰道,“你無需自疚。”
蘭昀蓁靜了好一會兒:“那一日你同我說,若我能學自己喜歡的,不會比現在差。”
她轉頭看向他:“自幼時母親便教我識字念書,暮史朝經,我很是喜歡,可後來涉世,我便發覺這樣行不通。文字是有力、堅韌的,同樣也是最無力、柔軟的。我選擇學醫後,漸漸感知到一個好的醫者是何等迫切地為這個社會所需,我想将它學好,也想救更多的人。”
“你已經做到了。”寒涼的暮風靜靜刮着,如同他聲音一般平和,賀聿欽上前一步,俯身輕輕将她摟進懷中,在她耳畔低語。
蘭昀蓁的掌心落在他手臂上,側過臉貼近他溫熱的身體,同時也聽見他胸腔裡砰砰有力的心跳。
“除開醫術,人也各有命數,有人生來就注定如此,而有人因選擇至此。”他擡手拊上她的後發,在她耳邊道。
冬日裡,他的話語溫暖而微微潮濕,熱氣漸漸包裹住她耳廓,臉頰感受到他的胸膛在微微震動,“那你呢,你的命數是什麼?”她問。
“昀蓁。”他頭一回這般喚她,“躬逢時下,我沒有旁的選擇。”
亭閣小徑邊,松針上的淺淺一層覆白皚似發出細微的融雪聲。蘭昀蓁閉了閉眼,掌心之下,他的衣袖被攥得更緊,她想抱他,更用力。
常青灌木旁忽地有步履聲響起,那是皮鞋踏在青石闆路上會發出的聲響。
懷中的人微微側頭,賀聿欽的手掌從她細軟的發絲間離開,掌心餘香。
那人來得快極了,幾乎是二人分離的後一刻便出現在視野中——賀亥欽手中提着一隻深褐公文包,擡眼瞧見面前兩人,步履方停。
他的視線先落在賀聿欽臉孔上,平靜萬分地對視一眼,而後輕輕掃過蘭昀蓁:“二弟,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