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是說着,蘭昀蓁便有了些許印象。那位英年早逝的六舅舅在一衆子女中并不得聶老太爺關注,他逝世之後,其妻女在府中更是成了兩個透明之人,如同外客。
“……知蘊今年才方滿十八,可那人都已至不惑之齡,年歲便是同二爺比也相差不了些許,如何能将她嫁過去啊……”六舅母的帶淚臉龐方從帕子裡挪開沒一會兒,開口言語了幾句,又不忍掩面涕泣起來。
聶纮聽罷,合起扇子在雕花桌上沉沉地敲了兩下:“這話便是不對了,年齡差得大,豈不是好事麼?那男人是個銀行家,家财又殷富,且今後總歸是要走在知蘊前頭的,屆時那些資财不就悉數交由到她手中打理了?”
“六弟故世得早,沒能給你母女二人留下何物傍身,除去府中每月送去的月錢,你們哪還有旁的依靠?”聶纮微微攢着眉頭,語重心長道,“你這做母親的也不知好好地為知蘊打算一番,她若嫁得好了,你的後半生也才能安甯度日啊。”
言罷,聶纮擺首歎氣,兀自飲起元寶茶來,六舅母卻是啜泣得更為厲害了。
他坐于此處,講的那番話,又何嘗不是在替老太爺說呢?
“娘,您就别心傷了……”一旁寡言淡色許久的八小姐聶知蘊攀上六舅母顫抖的肩頭,雙唇翕動着,開口勸慰母親道。
“老六走得早,這些年,你雖帶着知蘊在府外過日子,但她仍舊是聶家的人,婚禮那日也該從聶府出嫁。”聶老太爺呡一口酽茶,将茶盞哐當擱下,“你這個當娘的,也該着手備起來了。”
老太爺一句話,便如若給人判了刑。
六舅母雙膝一軟,失神喪魄地跌坐在地上,手拊在官帽椅上放聲恸哭起來。
蘭昀蓁低垂着眼眸,耳畔盡是那位寡母的悲怆哭訴。
視線之中,那柄再熟悉不過的紅玉獅頭紫檀木文明杖被它的主人執起,杖頭重而有力地頓在木地闆上,響聲擲地,仿佛敲打的并非木闆,而是人心。
蘭昀蓁收緊了些許平搭在膝頭的手指,掌心裡滲出冰冷細汗。
她同那位堂小姐是何其相似?
親屬早亡,且值婚齡,同為聶家的子孫,既已有了六姑太太和八小姐嫁與旁人作續弦的例子在先,那麼,這樣的人再多上一位,于老太爺、于整個聶府而言,又有何妨呢?
蘭昀蓁心底一片冷然。
聶老太爺這般做,為的不正是殺雞駭猴,欲敲打她一番麼。
聶老太爺一離去,二爺聶纮也不願再多留,右手一抖,将那柄梅鹿烏金木折扇展開來,起身潇灑地出了書房。
房間裡,六舅母的臉龐仍是淚漣漣的,聶缇心中也為難,一面吩咐了丫鬟帶六太太上樓去歇,一面不由得面露傷色:“好端端的生日宴,竟還要發生這等傷心事,唉……”
“姨母莫要往心裡去,這也不過是恰巧撞上的。”蘭昀蓁輕聲安撫着,目光卻恰好同那位将母親扶起身來的八小姐聶知蘊相迎上。
後者的憂郁眸子裡隐隐含着一層淚光,見她看過來,啞口無言地朝她稍稍颔首,以作問候。
打扮齊整體面的六舅母已然将面龐上的脂粉都哭花,緊緊摟着女兒的肩頭苦訴,母女二人皆泫然泣下。
蘭昀蓁立身一旁,于那片幽怨哀泣之聲中緘默地望着聶知蘊,仿佛能透過她那雙愁僝的眼眸,望見自己的将來……
書房的門雖是虛掩着的,此時卻被輕輕敲響,她轉眸看過去,來人是二少爺聶理司。
“三姑姑,好戲馬上便要開台,您這位壽星也該到場了。”聶理司極有紳士風度地立在門邊,并不入内。他或許是聽見了抽泣聲,也瞥見書房内那對堂小姐母女的悲境,不願讓人難堪,是故這般作為。
蘭昀蓁注視着他的那副臉龐,腦海中便漸漸浮現出聶理毓生前的模樣。
相比于長相浩氣英風的長兄而言,他這位同父異母的二弟似乎要更添上幾分溫潤如玉之氣,大抵是因着遺傳了姨太太相貌裡的那份婉麗罷。
“理司。”聶缇恍然從悲傷之景中抽身出來,回他道,“好,我馬上便去。”
她眸光流轉,見蘭昀蓁仍凝視着那對母女,擡手碰了碰她的肩頭,輕聲道:“走吧,她們自會有人照料的。”
……
今日宴席,聶家女眷皆在,素日裡同聶缇交好的幾位太太也到場,兩層高的觀戲台上,裡裡外外皆圍着鬓影衣香。
難得出面的三姑老爺康秉今日也至聶府,攜來的禮物乃是一方由和阗玉雕刻而成的初露凝香的牡丹玉雕。
那牡丹的玉質瑩潤,色澤勻凝,且雕镂之藝又精細,自是惹得賓客們立足一旁賞鑒,連連稱贊。
“姨父很是用心。”蘭昀蓁立在二樓的雕欄邊,偏頭朝聶缇,語氣中莫不含着幾分打趣之意,“這樣一來,姨母可不叫那群貴太太們好生豔羨了?”
聶缇擡手攏了攏肩頭的流珠刺繡雲肩,面上的笑意淺淡,視線略瞥過樓下那尊玉雕:“這有何好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