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蘭太太歇過後,又約了幾位太太到府裡來搓麻将,蘭昀蓁陪着在一旁坐了一會兒,便借口離開,去了銘德裡。
她不會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青鎖亦記着。
她知曉她一定會過來,是故早便為她備好了香燭、貢品與紙錢。
“你一人待着,無妨麼?”青鎖将燒紙盆送到她房裡,略有些憂心地看着她。
客堂裡,今日學生們皆不在,廳堂正前方那張描金案台上端正擺着一副烏木相框,框中裱了一張黑白遺像,印着其中的女子溫婉秀麗的容貌,粗略一眼看去,竟與蘭昀蓁的那張臉有五分相似。
蘭昀蓁正立于一旁,雙眸望着那張黑白照出神,聞言,方回過神來,朝她輕輕搖了搖頭:“給我吧。”
她淡然地接過那隻燒紙盆,青鎖瞅着她,卻仍舊不大放心。
今日是蘭昀蓁生母的忌日,青鎖大抵知悉她的過往,也曾見過她的生母。
印象之中,隻記得那是一位婉柔似水、溫和心慈的女子,同人說話時,唇邊總是含着淺淺的笑。她從始至終都不曾知曉她們先前的出身,不過她也能覺察出,她們約莫是同那些裘敝金盡了的大戶人家無二。
隻可惜佳人薄命,後來不知為何,蘭昀蓁的生母不幸染上肺痨,就此玉碎香殘。
自那以後,她再未見過蘭昀蓁,連同着她日日帶于身旁的那位幼弟也一并消失不見。
待到二人再度相見之時,已是兩年後的事情。
那年某日,豆蔻年華的蘭昀蓁陪同聶老太爺一并來丹桂第一台聽戲,于席間認出了彼時尚為底包,且扮作丫鬟相的她。她悄悄從長輩身邊脫身,尋到後場同她相認,這令青鎖咂舌不已。
短短兩年,變化卻萬端,她搖身成了聶府的三小姐,名義上的生母已是聶府的二姑太太聶绫。
那個女人有着與她生身母親一般無二的溫柔,卻不是同一人。
關于那兩年裡究竟發生了何事,她又是如何進到聶家的,青鎖無心去問。
無論是往昔亦或是如今,蘭昀蓁從來都是待她極好的,饒是揭開了那層面紗,底下露出千百張不同的面皮,她都隻認她一人。
這一點,生死不渝。
“若要幫忙就喚一聲,我就在房間裡。”
青鎖終是出去了,将空間留給她。
……
銅盆中,淺黃的紙錢在洶洶燒着的火光中漸漸陷落,一角一寸,被吞湮于明火之中,又悉數化為灰黑的餘燼。
蘭昀蓁跪于蒲團上,垂眸瞧着燒紙盆中飄擺晃動的火苗,那張五官柔和的臉龐上,籠拊上一片紅亮。
屋内的座鳴鐘嘀嗒走着,映照着她臉上的那片紅光愈發淺淡,終了,恹恹地滅了,又歸于一片煞白。
那尊胡桃木八角馬頭座鐘蓦地鳴響起來,鐘聲沉凝——已是整點了。
此番,無人再為她将鐘調靜,蘭昀蓁擡眸望向那尊馬頭座鳴鐘,便會不由得憶起賀聿欽來。
“姆媽。”蘭昀蓁手中握着那套烏木相框,垂眼同照片中的那名女子對視,“女兒這輩子,都不知能否再為自己活一次了。”
照片雖為黑白,色調對比鮮顯,卻仍沖撞不了絲毫女人身上的溫婉書卷之氣,反而更顯她的安甯不驚。
蘭昀蓁擡手,以帕子輕輕揾去相框玻璃片上,那不知何時飄粘上了的紙錢灰燼。
相片裡,雲蘊華的臉龐愈發明晰起來,她的臉龐稍朝側,眉眼柔和,微微起彎唇,一雙眼眸含笑,似在注視着她。
蘭昀蓁低着首,目光久凝于框中之人。
香案邊,白色香燭上的火星晃動,投落一片焦黃光影,影影綽綽地,那玻璃框上映照出她朦胧的面容,漸漸地,将要同那框中人的臉重疊。
忽而一陣涼風襲過,昏暗燭火被倏地吞滅,客堂裡未曾點燈,一霎間一片黢黑,蘭昀蓁定了定神,眸光再落到那套相框上時,玻璃片上卻隻透出被裱好了的、靜靜擺着的雲蘊華的遺像。
“……蠟燭滅了?我去尋火柴來。”青鎖瞧見堂中的光暗了,忙過來探看。
果不其然,是燭火被風撲滅了。
“不必了。”蘭昀蓁搖頭,“該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
她将那副相框收好,又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火盆。
“這些東西我來打掃了就好。”青鎖三兩步上前來,瞧見她面色寡白,不免憂心道,“你的臉色不大好,不若上樓去歇一會吧。”
蘭昀蓁的手指握緊了些懷中的相框,終是應了下來。
……
天色已至傍黑,樓道裡沒有點燈,更顯露幾分逼仄。
蘭昀蓁上了樓,直至旋開房門的那一刻,才發覺房間中略有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