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賀嶐老将軍身陷囹圄起,賀聿欽便成了他們行監坐守的目标,若要論在何處盯梢最為穩便有效,此處自當為不二之選。
“你不必憂心,眼下無人敢在這裡放肆。”賀聿欽正同她說着,忽而踱步至客廳角落,将那楠木八角桌上擱着的唱片機打開。
唱盤漸漸地勻速旋轉起來,攜着唱臂一并微微顫動,尖細的銀質唱針之下,舞曲翩跹流瀉,引來蘭昀蓁的側目。
“這其中亦有三小姐的功勞。”賀聿欽笑着,行至她身前,微微躬身,頗為紳士地邀她,“現今疑惑已解,不知賀某是否有幸,與三小姐共舞?”
蘭昀蓁原是坐在那張胡桃木絨布印花沙發之上,此時見他俯身伸手,便欣然将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裡:“你所說的解決法子,原來是這個。”
賀聿欽淡笑着牽她繞開沙發,邁步去寬敞處:“無論如何,此處好歹亦是賀家私宅,裡外皆有武官守衛,縱使旁人再居心叵測,也難以将手伸進府裡來。”
“如此說來,你若住在此處,反倒比旁的地方要安全了。”蘭昀蓁的手輕輕搭在他肩頭,腰際被他一掌攬住,倏地貼近。
客廳角落裡的舞曲聲漸漸輕了,恰如其分地轉入漫漫綿長,又随映落于孔雀牡丹紋地毯上的那兩道影子的靠近,而翩翩輕盈起來。
她擡眸便撞進他眼底濃濃的笑意,那道目光炙熱卻又溫潤,一時之間,似乎欲燙紅她的臉龐。
蘭昀蓁也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便将視線從他漆黑的雙眼,一寸寸往下挪至他的鼻梁、嘴唇。
她的眸光在他的唇瓣上停留幾秒,鴉羽般的眼睫上下閃動了片刻,轉而又瞥向客廳周遭的裝潢:“這便是你幼時長大的地方麼?”
“或許可算作,亦或許又不算。”賀聿欽一直瞧着她臉龐,怎會覺察不到她的視線流轉,“我幼時體質并不好,母親見了很是憂心,便決意讓我随父親一并馳東聘西,在軍中操練,全作是強身健體了。”
再後來,十幾歲時他被送去軍校念書,在這幢宅子裡度過的時光便愈發的少了。
“那時你母親與你分别,心中定然很是不舍。”蘭昀蓁的眸光回落到他面龐上,“世人都喜圓滿,家人團聚,總好過參商異地。”
“她是一個心懷大愛的女子。”賀聿欽輕攬住她的腰,不動聲色地繞開她身後月牙桌上即将碰倒的淺绛彩花瓶,“從前與我父親随軍而行時,她曾将那些雙親喪生于硝煙戰火之中的孤兒們接到宅中,通宵徹旦地親身照料。但後來,她發覺若争戰不能休止,諸如此類的孩童隻會愈來愈多——”
“是以,她欲将你培養成那般能息止戰火的人。”蘭昀蓁溫和地凝望着他雙眸,将後半句說出。
“那樣也是好的。”賀聿欽低聲,“一家人參商異地,總好過千萬家骨肉分離。”
“大家都會知曉的。”蘭昀蓁輕聲回他,“一代人的付出,終會給下一代換來沛雨甘霖,與你一般作為的人,都是為給後世留下安甯家國。”
角落裡,那尊銅花喇叭唱片機上的墨黑唱盤仍舊幽幽轉動着。
賀聿欽的手掌拊在她腰際,攜她從那張胡桃木印花沙發邊,舞步和諧且又熟稔地踱至白玉春水插屏前,終了,卻又恰好回到原處。
一曲華爾茲,兜兜轉轉,竟繞成一個圓圈。
今夜的這支舞,倒甚是同那日郵輪之上,他二人跳的那支開場舞相呼應。
隻不過,現如今再度共舞時,心境已與從前的迥然不同了。
曼麗婉轉的舞曲聲漸息了,蘭昀蓁隻消微微擡首,便發覺他仍在低頭瞧她。
天花闆上的那盞黃銅鎏金吊燈靜靜垂落着,似是一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單隻為他肩頭拂來一層蒙光。
而借這片柔和的光亮,她方能真切地将那對漆黑眼眸深處的自己的倒影一覽而盡。
“你可有想過……要成家?”她心中雖猶豫再三,終仍是問出來所想。
聞言,賀聿欽垂眸瞧着她的目光更多幾分專注,直凝目盯視着她的雙眼,似乎是在思索她為何會問出這個問題來。
正當蘭昀蓁遲遲未得答複,心中思忖這發問是否太刁鑽了時,賀聿欽倒是難得地不答反問了。
“你若無成家的想法,縱使我有,又該去何處成這個家?”他平和萬分地注視着她。
方才聽聞那一問句,賀聿欽起先以為她終于思及起了自己二人的終身大事,面容雖不動,心頭卻添欣喜。
可不過少頃,他便覺察出她話語中的沉凝,借着那束光線去看仔細她的面龐時,方發覺,她所問的竟的是他一人的婚事。
賀聿欽在給出答複之前,也不由得默了一默。
他原以為自己的心意已然足夠明顯,可有了方才這麼一遭,他便知悉,有些話仍需自己對她親口說出。
唯有這般,才可給她心中多添幾分安全感。
“昀蓁,除你之外,我從未想過要娶旁人。”賀聿欽低聲道。
屋子角落裡,悠揚的舞曲雖早已自那座黃銅唱片機的喇叭花口處洋洋吟止,卻礙于無人問津,隻得任由那黑漆漆的唱盤枯燥地打着旋兒,同起伏的唱針摩出暗啞咿呀的聲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