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閉了閉眼,似乎等候了許久,除卻發頂處傳遞而來他溫熱的呼吸,未得到他的任何回應。
他不是那般能叫她拿捏于掌心的蠢笨男子,從前他二人曾隐晦地談論過佛珠一事,如今自己既已如是說了,他也該将郵輪上發生的實情猜出一二。
“你要說的,便是這些?”賀聿欽的聲音平靜極了。
蘭昀蓁的手微微頓住。他這話的意思是……?
“看來我所知曉的,比你未曾告訴我的要多得多。”賀聿欽的聲音溫和傳來。
蘭昀蓁将臉離開他的懷抱,擡首,略顯怔忡地看向他。
“昀蓁,你所擔憂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賀聿欽低着頭,一字一句道。
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正派的人物?可事情一牽扯到她,他從前立下的那些條條框框便會悉數忽略重設。
“從前我曾說過,若我無法襄助你,亦不會情願将你困住。但當下,這句話不适用了。”
他不願見她似聶绫一般背上私奔的污名,但她若孤身留在聶家,那便是垂餌虎口,使生殺予奪之權都流落到聶嶽海手中。
“你若願意,我即刻便帶你離開上海。”
蘭昀蓁還未反應過來,卻見賀聿欽俯身,從她肩頭披着的那件外衣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隻盒子,靜靜地躺于他掌心之中,被揭開時,露出其中的一枚戒指。
一場亂世之中,一片霖雨籠罩,一間窄小報亭檐下,那個使她意難平的人正彎下腰,低頭問她是否願意嫁給他。
蘭昀蓁怔了良久,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她緩緩擡手接過那隻盒子,指尖撫過那枚在陰灰的天色下,仍散發出淺淺光澤的祖母綠寶石。戒指是冰涼的,亦如這個雨天。
她的餘光能瞥見他垂下的那隻手握緊的拳,這般緊張,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自知。
蘭昀蓁的口微微張着,心頭思忖良久後得出的話語久久說不出。
亦是頭一回,她說話的聲音都是輕顫的。
“這回我不能再騙你了。”蘭昀蓁将那隻盒子阖上,“我不能同你走。”
此話出口時,她心中似刀絞般地流血抽痛,可她不能就這般跟他一并離開。
她仍記得自己是為何要頂替聶芷安的身份,即便在那個凜冽的秋雨夜裡受盡屈辱與折磨,也仍要進入聶家。
她忘不了這點,是因雲家所遭受的一切冤屈都叫她镌心刻骨。
夜闌人靜之時,她都以為自己将會酣夢一場,可每每阖上眼眸,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被人構陷,慘遭酷刑而冤死獄中的祖父,還有蹊跷染上肺痨,終了咯血而亡的母親!
蘭昀蓁不敢忘,亦不能忘。
十餘年來,支撐着她寄居仇人籬下,同那群共流着聶家肮髒血脈的人笑言相處、生活的,不正是這不可泯滅的仇恨麼?
她的手有些顫抖,将戒指盒放回到他掌心裡:“是我沒這個機會帶上它。”
賀聿欽沒有說話,他凝望着她,瞧見她低首時顫動的睫羽。垂下的那隻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但有一件事,我從未欺騙過你。”她掀眸,眼眶隐隐泛紅,“一為唐先生之事當真非我所願;二為……初見你時,我不曾瞞過你我的姓名。”
“我知道。”賀聿欽點了點頭,低沉道。低首時,掩去眉宇間的微微聳動。
蘭昀蓁知曉,那是他想要抑制自己情緒時才會流露的神情。
她忙低下頭,避開了視線,凍得有些僵硬地手指從珍珠包中翻出一張支票,幾折疊好後,脫下肩頭的外衣,塞進口袋一起交予他。
身子蓦地便涼了,蘭昀蓁有些不适應:“這筆錢,是拿去支持軍備物資的。同聶家見不得人的黑心錢無關,亦同蘭家沾染着大煙氣息的錢無關。”
“銘德裡的學生們知曉了此事,也省吃儉用地往其中添了一份心意。”
她解釋,是希望他可毫無顧慮地讓這筆錢派上用處。
遠處的輪船轟鳴起汽笛,沉悶又冗長——船馬上便要開了。
彌月擠身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拼命地墊高腳尖眺望,隻瞅見那兩個聽差已尋回了醫藥箱,往登船口子處走來了。
“小姐,我們得抓緊走了,那二人回來了!”彌月跑至報亭邊,焦急地催促着蘭昀蓁。
聞言,她回首瞧一眼碼頭,又立即轉回來,面對賀聿欽,紅着眼周,勉強擠出一抹笑意:“我曾試過許多法子。”
“老太爺是個好面子、要名聲的人,元菁病逝不過幾月,賀亥欽若不主動求娶,他怎會上趕着逼迫我嫁去?”
她忽地講起:“本是同小夜合說好了的,她拖住賀亥欽一些,如此既可為我寬裕時間,又能使他短期裡不再糾纏我。”
話到此處,蘭昀蓁短暫地低首,忍住眼底的濕潤,又擡頭故飾輕松地看他:“或許,是這時候不對……”
她說的話,他都聽懂了——她曾為他們之間努力争取過。
賀聿欽傾身镂住她,下颏用力地抵着那片削薄的肩頭:“你隻管做想做的。硝煙散去的那日,我定會回來見你。”
報亭的另一側隐約傳來彌月和那兩個聽差的聲音——
“三小姐去哪兒了?”聽差疑惑的聲音傳來。
“三小姐要買一份報紙,選好了便登船。”彌月答道。
“我去瞧一眼。”另一聽差擡步要進報亭。
“诶——!三小姐最不喜在這種時候被人打攪,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在此處等她出來?”彌月不耐地呵斥道。
那人似乎被彌月暫時唬住了。
蘭昀蓁的雙手繞過他腋下,緊環住他後背,貼着他耳畔輕聲道:“我隻要你活着。”
話音落下,又默了。
再無時間留給他二人離别了。
蘭昀蓁果決推開他,失神地理好衣帽,回身自報亭後門消失于他的視野之中。
那抹清冷的玫瑰發油的香氣亦一并被她攜去了,餘下的沖淡在這晦暗的陰雨天中。
霪雨依舊潇潇地下着,并未下得越發的大,但卻似要悄無聲息地浸透整個凜秋。
他與她的那台戲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