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日籍商人被捕後所鬧出的一系列動靜叫她無法安下心來休養,卧不安枕,食不遑味,勞神焦思,連大人都過得欠安,腹中的孩子又怎會康健成長呢?
她要保住腹中的孩子,便必須要尋一個能使自己安心的人守在身旁。
更何況,她仍擔心,聶家會派人至蘇州來尋自己。此處亦需一個能懾住聶家的人。
“這世間真是小。”青鎖忽而慨歎,“從前我竟全然未發覺,蕭憲便是當年你身邊的那個小男孩。我仍記得,那時他是被你送走離開了的。”
蘭昀蓁靜耳聽着她的這番話,沉吟了許久:“是啊,當初是我親自将他送走的。”
本就着下雨,天色暗得要更早些,宅邸前的道路上蓦地閃起兩束燈光,漆黑的車身若隐若現,可車燈卻很是明亮,映出空中的淅淅斜雨。
二樓并不能聽清外頭的聲音,但大抵是車裡的人下車叩響了大門,蘭昀蓁看見彌月從屋裡打着傘跑去了門口。
“這個點,當是他到了。”青鎖在一旁道。
窗外,彌月側耳聽着門外人的話語,過了少頃後,便麻利地将插銷拔開,迎那人進來。
蘭昀蓁轉身往樓下去,把着扶手,緩步行至最底下一級台階時,恰好見蕭憲進門。
屋門尚未阖上,可瞧見外頭天色陰沉,忽而一陣凜風穿堂而至,廳堂裡的氣溫便愈發地低了。
蘭昀蓁頓時感覺身子有些涼,不禁擡手攏了攏肩頭的披肩。
蕭憲立在玄關處處,正由彌月拿幹潔的毛巾揾幹衣衫上的雨水,此時冷冷地朝她瞥來一眼,目光掠過她略微隆起的小腹,利落地擡臂将門關上。
他着實來得匆忙,連傘都不曾備,是冒雨而來的。又為不紮眼,隻着了件深黑的呢子大衣于身上,方才在外頭敲門時淋了好一會兒的雨,連衣衫也重了不少,渾身都濕透了。
“隻你一人來的?”蘭昀蓁見他修短的黑發皆被雨水捋了下來,有幾绺垂落至額前,卻仍擋不住他黑沉的臉色。
“你眼下這般模樣,是能叫那麼多人見到的?”蕭憲冷眼看着她,不答反問。
一旁的彌月瞧見面前這對姊弟甚似有箭拔弩張之态,悄悄地疊好手中擦去雨水的毛巾,尋了個借口離開了:“蕭……蕭少帥方才淋了雨,我這就去煮些姜湯來驅寒。”
話自口中轉了又轉,彌月有些不知該如何稱呼蕭憲。
依着他同自家小姐的關系來看,她該是喚他一聲少爺的……可這也太是奇怪了罷。
彌月去了廚房。
蕭憲自進門的那一刻起,便已忍耐許久,此刻正廳裡隻餘下她同他二人,他終是抑制着發作了:“若蘇州無動亂,你是否要将此事隐瞞我一輩子?”
“不論如何,你都是這孩子的親舅舅,終有一日,你會知曉這件事的。”蘭昀蓁回道。
“這孩子的生父是誰?”
“你心知肚明,何必問我。”
心中的想法終于此刻得以印證,蕭憲的臉色霎時間更沉了:“他一個朝生夕死之人,值得你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要這個孩子,并非全然為了他。”蘭昀蓁眸光平和地看着他。
“剛到聶府的那幾年,每至深夜,我總會做同一個夢。”她忽地講起。
“夢中的雲家起先尚在,母親、舅舅們、外祖父,還有許多一同玩耍的兄弟姊妹們都在,笑語喧阗,一片和樂。”蘭昀蓁說着,漸漸地止住了話語,似乎是接下來的難以開口。蕭憲亦冷靜下來,沉默地看着她。
“……可忽而便燒起一場大火,火光沖天,我再看不見他們任何一人,面前隻餘火海紅光中映出的幢幢人影。他們的身影慌亂地朝四處奔竄,有的跌倒在地,一寸寸被熊熊烈火吞噬……許多個黑紅的人影擡臂往上掙紮着,想擺脫火海,但不過多久,那些手卻又似被抽幹了氣力,蓦地落回到灼燒滾燙的地面……”
“夢中的雲家破滅了,現實中的亦是。”蘭昀蓁深吸一口氣,從噩夢的回憶中剝離出來,“雲賀兩家,皆是忠烈之門,若到頭來家中人盡,那該是何種凄涼?”
蕭憲凝眸看着她,緘默未語。
蘭昀蓁緩了一緩,接着道:“我想要這個孩子,想要這個共流着雲賀兩家血脈的孩子銘記,自己的父母兩家究竟在為何事抛頭顱、灑熱血……雲家與賀家不該後繼乏人,百年之後,也總該有人為那些先烈祭掃敬香,不至讓他們在黃泉之下蕭然心寒。”
她說完,望向蕭憲:“姆媽生下你時,雲家已然沉落,因此你不知這份切骨之仇,我不怪你。”
“我不知家仇?”蕭憲的後槽牙隐忍地咯咯作響,垂下的手逐漸握拳,“當初,究竟是誰執意一人擔下這仇?”
在與胡慊和離後,雲蘊華曾同蕭老爺有過一段情。蕭憲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彼時的蕭憲尚且還未被喚作這個名字,那時的他,由雲蘊華起名為勍,雲勍。
雲蘊華盼他成為靡堅不摧、威武不屈之人,亦隻有這般,才不會似覆滅了的雲家那般,輕易被旁人欺辱。
“那時将你送走,緣由你心中應當清楚。”蘭昀蓁亦有自己的無奈。
雲家中落後,雲蘊華以在戲班謀生來養活一對子女。她有一副菩薩心腸,平日裡樂善好施,臨了病逝了,卻未存下過多錢财,連體面下葬的錢财都難湊出。
那年,蘭昀蓁隻有十餘歲。她在戲班子裡做雜活時,恰巧聽得蕭老爺的長子沉疴難起的消息,是以生了将雲勍送回蕭府的念頭。
她亦如是做了。
蕭老爺喜出望外地将自己流落在外的小兒子接走時,聽聞雲蘊華病故的消息,痛心疾首,臨走時,且給了她一筆錢,将雲蘊華好生安葬了。
再後來,她想方設計地進入聶家,在一些交際場合中,難免要同蕭憲碰面。
同出生便體弱多病,且又落下殘疾的同父異母的兄長不同,蕭憲自幼康健強壯,性子又跳脫不訓,與蕭老爺年輕時頗為相像,是以他成長幾歲後,蕭老爺便以長子腿腳不便,應好生休養為由,讓偏愛的小兒子随同自己出席各類重要場合。
少時的蕭憲常想念長姊,每每陪同蕭老爺出席宴會時,總盼望能見她一面,可每當二人相見了,卻都不得不作出一派毫不相識的冷漠模樣,這便又引他憶起,兒時被抛棄的那段不堪回憶。
再後來,他之于她的情感,便演變為眷念有多深,嫌怨便有多深的地步。
“我身旁并無幾個能信得過之人。”蘭昀蓁溫聲朝他道,“勍哥兒,你我在這世間的親人,隻剩下彼此了……可待到這孩子出生,便又會多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