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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绮夢遺香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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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中的氣力似乎都要被抽空,密密麻麻的疼痛使她不由得伏倒在床邊,手臂攀于床尾的冰涼護欄以作支撐。

病房的門幾乎是被急遽扯開的——蕭憲慌忙趕至的步履還未立穩,便瞧見蘭昀蓁臉色發白地倒在地面,上半身蜷縮地依偎在床沿,細眉緊蹙着,聽聞開門的聲響,費力地擡眸看向他,卻疼得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本就一夜未眠,半夜又忽聞外頭的槍聲,便出門去電話亭,下令讓随行副官再領一隊武官,以加強守備。

回房時,恰好聽見蘭昀蓁的輕喚。

她的聲音同往日很不相同,盡力維持着平穩,卻又可窺聽得一絲不安與輕顫。

他心知出事了,便匆忙闖入。

蕭憲三兩步邁至她身前,單膝跪下,來不及拿手帕,隻好以衣袖拭去她額角邊的細汗。

“我……怕是要生了。”又是一波陣痛襲卷,蘭昀蓁強忍着那股似要将自己劈開的劇痛,擡手抓住蕭憲的袖口。

聞言,蕭憲面色稍變,今日下午方在商議如何使她避開那幾位探子,不料今夜便是要生産了。

到底是這孩子有靈性,知曉母親的處境艱險,便掐準了時機出世。

“外頭的槍聲……那是怎麼回事?”

醫院外的槍聲小了些許,但仍在繼續。

“日租界有緝捕反動分子的行動,我剛去調遣了一批人手,加強守衛,你不必憂心。”蕭憲将别于腰際的槍連袋卸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橫抱起來,步履快而穩地往門外邁去。

“病房隔壁便是産房,院中最好的産科醫生亦在這棟樓裡值守,你隻管平安便是。”

醫院中有婦産樓,但她入院時,稱得的是“呼吸道傳染病”,為掩人耳目,不可住在那棟樓裡。

好在蕭憲早有準備,為保證她順利生産,又避免使新生的孩子當真染上傳染病,是以将這棟樓的頂一層病人分散地往樓下幾層安排,派人每日清掃消毒一遍。

她隔壁的病房亦被臨時改為産房,所需的用具全在其中了。

蕭憲将蘭昀蓁穩當地抱至産床,仔細為她整理好枕頭,讓她躺下。

她忽而感覺有些涼,一摸後背,才發覺背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濕了。

醫生與助産護士來得很快,她聽見醫療器材被擱在鐵盤中碰出的輕微哐當聲,心底莫名地便湧上一股别樣之感。

手術室她曾來過多次,亦再熟悉不過,可這一回,她卻是以病人的身份躺在這裡——她的孩子,即将在這間簡陋的産房之中呱呱墜地。

光線冷白的手術室内,窗戶皆緊緊地閉起,卻仍舊遮蓋不住醫院外斷續的槍響聲。

蘭昀蓁有些失神,似乎是從疼痛之中剝離抽身,注意力不知不覺地便彌散在了那些使人心驚膽懾的槍鳴聲中。

賀聿欽如今究竟身在何處?他是否仍活着?

……他必定是活着的。等到一切都甯靜的那一天,他會回到上海,來與她相見。

“先歇一會兒,宮縮來時再發力。”身旁緊握着她手的助産士覺察到了她的分神,另一隻空出的手去拿消毒毛巾,為她揾去鬓發邊的汗水,意圖讓她清醒些許。

蘭昀蓁已疼得有些麻木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很低,脊背上、掌心裡皆在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握住她手的助産士的手掌很是溫暖且幹燥,但那般的和暖,卻無法将她的手捂熱,反倒是她的冷汗沾濡了她的手指。

産房外似乎傳來人交談的聲音。

青鎖的嗓音總是很好分辨的,她在戲班子裡唱的是花旦,平日裡不唱戲時,說起話來亦攜着一股子輕盈,語調是高高的。

不過當下,她的聲音卻有些急促,甚至刻意壓低了些,大抵是怕自己的焦急影響到手術室中的她。

隐隐約約的,她似乎又聽見了彌月的聲音。

彌月終還是個不曾未涉世太深的小丫頭,頭一回碰上人生産,産房裡躺着的又是自家小姐,且不論還是這深更半夜的突發情況,此刻直急得落淚,雙掌合攏地拜着菩薩,一抽一搭地攜着哭腔,口中呢喃念起保佑之類的話語。

莫名地,她有些想笑,可這具身體卻無多餘的氣力讓她能彎起嘴角。

疼……比起從前每至秋雨夜時,那種仿若刀剜似的寒冷入侵骨髓還要痛上十倍、百倍。

孩子的頭久未露出,她的心不由得被揪緊,高高懸起。

身心上的緊張彙至一處,連同着那股使人發抖的冷意,猶如一根勒頸的吊繩,催逼得她漸生嘔吐之感。

助産士心知她快使不上勁了,便安撫她歇息片刻,語氣甚是随和,若閑談一般地問起:“孩子的名字,三小姐可是取定了?”

這一問,将她專注于生産痛楚上的心神岔開幾許。

“思來想去許久……着實是件叫人頭疼的事。”蘭昀蓁輕輕搖頭,皺起的眉頭尚未松懈,臉龐上卻浮現出虛弱的淺笑。

她鮮少讓自己去想孩子将來的名字。

因為每當思及此事,她便會不由得思念起賀聿欽來。會去想,若讓這孩子的父親來起名,他會給自己的骨肉起一個怎樣的名字?

蘭昀蓁憶起,不由得于心底慨歎。本打算借預産期這幾日,在病房中待着無趣,再好好思索如何給将要出生的小家夥取名,卻不料,生産來得如此之快。

又一輪宮縮忽而席卷,強硬地中斷了她的思緒。

蘭昀蓁緊攥着身下的床單,咬緊牙關,不知将呼吸、又使勁的動作反複輪過幾何次……

手術室内唯一的那扇窗戶上,未被簾布遮掩住的玻璃依稀染上一層黎明的破曉色。

迷離之中,她似是望見了那抹白裡攜青的魚肚白——天快要亮了。

已過去快一夜了麼?

蘭昀蓁的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龐,她疲倦地閉了閉眼,隻覺身子很累,嘴唇也幹澀。

醫院外的槍聲終于平息下來,灰蒙蒙的天色裡,一切都歸于甯靜。

這片靜寂索然,催人睡意,即便是眼前明晃晃的手術燈,都無法讓她混沌的意識清醒幾分。

可蓦地,她卻聽見那一道新生兒嘹亮的哭聲。

那聲啼哭,清澈如此,似劃破侵曉的一柄芒刃,不染絲毫世俗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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