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消融之時,賀嶐于北京病逝。
賀家兩房,向來互不幹涉,賀聿欽下落不明,賀亥欽漠然無視,蘭昀蓁心中思忖着,仍覺着不能就這般草草了事。
賀老将軍一生公忠體國,是愛民護民的良将,他的後事,縱使無法大辦,卻亦不可連個扶棺之人都沒有。
“小姐,你就這樣去了,到時候先生又該不高興了。”彌月一面為蘭昀蓁收拾着行李,一面蹙着眉對她道。
彌月稱賀亥欽,向來是稱先生的。她不樂意喚他一聲姑爺,因着心知自家小姐本不願嫁給他。
“屆時他若曉得,定要同你吵一架的。”彌月又歎息,“身在上海,真是哪哪兒都不自由。”
蘭昀蓁失笑:“胡家的人傳了消息來,言胡次長主持新修的已經鐵道竣工,于北京辦下宴席。我此番北上,便是去吃酒的。”
“這個由頭倒可行。”彌月想了想。
二人正說着,房間門卻忽而自外推開。
“先……先生。”彌月瞧見立在門口處的賀亥欽,心中直犯難。
這人,該不會全都聽到了罷?
賀亥欽的面色淡淡的,眸光瞥過床尾凳上敞開疊着衣裳的皮箱,視線又回到蘭昀蓁臉上。
“你先下去吧。”蘭昀蓁開口道。這話,是朝着彌月講的。
彌月悄悄擡眸瞟了眼賀亥欽的神色,心覺氣氛不太好,又轉眸苦着臉去瞧蘭昀蓁,大抵是不願将她一人留給他。
“去吧。”蘭昀蓁又道。
她無法了,隻好帶上房門出去。
“我以為,自上次一别,你不會再想見我了,今日怎地又來了?”蘭昀蓁将餘下衣裳慢條斯理地疊好。
“我的确不願見你,但你要去見誰,這于我而言,至關重要。”賀亥欽邁步至皮箱前,看着箱子裡的兩堆衣物,“單是去參加一個宴會,便能叫你帶這麼一堆衣服。”
“你早便看出來我要去做什麼了,又何必現在同我陰陽怪氣。”蘭昀蓁淡然回。
“我該說,自己是低估了你,還是低估了賀聿欽?”賀亥欽這次未有惱怒,反而是徑自挑了個面對着蘭昀蓁的沙發坐下,“他于你而言便這般重要?重要到,連他的家人你也要插手?”
“這個問題的答案,三年前你不是就已知曉了?”蘭昀蓁道,“不然,你又為何會娶我。你的目的早就達到了。”
這次,賀亥欽凝視了她好一會兒,方道:“我娶你,并非全然是因賀聿欽。”
“民國十一年,我在書房初次遇見你,便再無法忘卻。”賀亥欽看着她,“之所以娶你,亦有這個緣故。”
“我曾對你有過感情,隻是你從來不願信我。”
“當初,你若将這份情全然放在元菁身上,恐怕她亦不會郁郁而終了。”蘭昀蓁的眸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和離罷。你我之間的這段婚姻,本就不該存在。”
賀亥欽坐于沙發深處,瞧着她,一動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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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蕭瑟的清晨,蘭昀蓁輾轉幾番,終至賀家老宅。
府邸大門是微敞着的,隐約可瞧見宅内的庭院之中擺着的廢棄雜物。
彌月拎着行李,瞧見這景象,猶疑片刻:“小姐,我們該不會尋錯地方了吧?”
“沒有找錯。”蘭昀蓁輕聲道。
方才搭黃包車進來時,前邊跑着的車夫曾說,此處原先有許多遊手好閑之人四處瞎蕩,可自打前些時日起,那幫人便不知緣由地消失了。
想來也是因賀嶐病故,那些人不必再在此處盯梢了。
門雖未鎖死,但蘭昀蓁仍擡手敲了敲門,裡頭無人應答,她便輕輕地推門進去了。
“請問,有人在麼?”彌月跟在身後,四處張望着問詢。
哒哒的腳步聲在石闆面上響起,蘭昀蓁回頭看去,隻見一位個高的女子扶着門框而立,瞧見她的臉時,眼底的戒備消散無蹤,眼眸瞬時一亮——“昀蓁?!”
馮珍葩驚訝極了,心底卻又為能見到她而高興,忙快步上前來,拉着她的手,左瞧右瞧:“還是原來那副模樣,你是真一點也未變!”
她說完,又轉頭朝屋子裡喚道:“扶楹——扶楹,你瞧,是誰來了?”
聽見母親呼喚,扶楹先是跑到門口處望了一眼,瞧見了蘭昀蓁,愣了一下,緊接着便飛快地朝她撲來:“昀蓁姐!”
十幾歲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不再是從前那般隻知歡樂天真的小女孩,連氣質都持重幾分。
身高亦竄得極快,此刻緊緊環抱着蘭昀蓁,頭都快可觸碰到她肩頭,大抵是承了她母親馮珍葩個子高挑的好基因。
“好端端的,哭做什麼?”馮珍葩見二人抱在一處,在一旁欣慰地笑着,心中漸生幾分感慨,忽而便看見女兒露出的那半張臉上,淌下的淚珠。
扶楹本是強壓着内心的委屈,才未讓自己哭出聲,當下聽馮珍葩如是問道,“哇”的一聲,哭得更是厲害了。
蘭昀蓁将她抱得更緊了些,擡起一隻手,輕輕撫摸着她的發頂,無聲地撫慰着。
她知曉扶楹為何哭泣,家勢中落,至親長辭的酸楚,同樣是這般大的時候,她亦一一體會過。
“說來,你怎會忽地到這裡來?”馮珍葩瞧着扶楹,無奈地笑了笑。
“我聽聞老将軍病故,便想過來盡些心意。”
懷中的扶楹抽噎着,漸漸平息下來,離開了她的懷抱,擡起頭看着她,嗫嚅地問她:“昀蓁姐,你是不是……你已經是大哥的妻子了,對嗎?”
“扶楹——”馮珍葩的眉頭颦起。
蘭昀蓁低頭看着她噙淚的雙眸,沒有瞞她:“眼下是這樣,但是扶楹,你仍可以像從前那般喚我。”
扶楹垂下頭,擡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低聲道:“我想二哥了,他何時能回來?”
這個問題,在場無人能回答她。
蘭昀蓁抿了抿唇,有些失神。
馮珍葩暗暗地于心底歎了口氣,握住扶楹的兩肩,推她進屋去。
“這間宅邸的年齡很大了,從前是碧瓦朱檐,如今也年久失修了。”馮珍葩說着,擡手摸了摸身旁的楹柱,“今日,我本是将府中損壞了的一些家具搬到庭院中,打算将房子重新打理一番的,忽地聽見門外有動靜,還以為是誰,忙跑出來一瞧,便看見了你。”
她與扶楹,本是回老家暫時避身,直至賀嶐病逝後,方匆忙回京。
蘭昀蓁正在紅木壁櫥裡尋找着茶葉,聽她這麼一說,微微一笑:“所幸你們早便到了,不然,我同彌月就該跑空了。”
“這些年,你與扶楹可是長居于老家了?”
馮珍葩點頭:“将軍不許我們再回京城,托人送來一筆錢,又護送我們回我娘家。其實我心裡都清楚,這裡不是個安甯的地方,我們母女二人在這裡,隻會給他添亂。”
蘭昀蓁緩了一緩,寬慰道:“他是顧慮着你與扶楹的安危,不願你們涉險,才會出此下策。”
馮珍葩平和地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蘭昀蓁踮起腳尖,往櫥櫃的上層瞥了一眼,視線掃過那排成套的玫瑰骨瓷咖啡杯,終是于最右一側發現了一隻茶葉罐。
那隻罐子頗為眼熟,蘭昀蓁怔忡片刻,擡手将它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