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出席這種宴席,無妨麼?”蘭昀蓁掃了一眼樓下把酒言歡的賓客們,眉眼間隐約流露着擔憂。
“聿欽大難未死,歸來被捧作英雄,已無何事再能使三小姐顧慮了。”這句話似含着侃意,又似在與她解釋這兩年來的杳無音信。
蘭昀蓁聽罷,心中卻不太是滋味。
她為他而不值,九死一生後,那些沒能讓他喪命于爆炸的人,轉而笑臉相迎地為他戴上高帽。
朱樓高起,亦是有坍塌那日的。這個道理,她深谙于心,他又何嘗不知?
“手何時傷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擡起來看——她的手背上,有一道抓痕,大抵是楊氏抓下的。
那女人的指甲尖厲,将手背上的皮都全然抓破,直裸露出泛紅的肉來。她的心思方才不在這上面,竟未覺察出疼痛。
“不小心抓傷的。”蘭昀蓁未過多同他解釋,想将手腕從他掌心裡抽走,卻被他紋絲不動地握住。
“這樣悅目的一雙手,不該使它落下疤痕。”賀聿欽未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反倒是将她往自己身邊輕輕一帶,“随我去處理一下。”
不知賀聿欽是如何尋得一間空房間的,亦或者,這套房間本就是他先前便開好了的。
蘭昀坐在套房的歐式印花沙發上,靜靜等着賀聿欽将醫藥箱從門外的茶房那拿進來,想到這點,心中便不由得沉吟起來。
她忽而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已經和他沒有關系了,卻為何還會有這般心境……
房門關上了,皮鞋的腳步聲漸近。
賀聿欽拎着藥箱,擱在桌上,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拆開棉簽與消毒酒精。
“你也會有同旁人起争執的時候?”他握着她的手指,讓她的手背被明亮的光線映照,低着頭,拿棉簽細緻擦拭着傷口。
蘭昀蓁垂眸看着他短而黑的頭發,緩了一緩,嘴硬道:“為何不能是我無意間抓傷的?”
賀聿欽換過一隻棉簽,仍低着頭為她消毒:“從前你還在安濟醫院時,常須主刀手術,為保持衛生,養成了定期剪指甲的習慣。”
“眼下看來,這一習慣仍在,如此圓潤的指甲,該是多無意,才能将自己抓傷成這樣?”
聽他這話,蘭昀蓁的視線不由得自他漆黑的頭發挪至自己的手指尖。
果真如他所講的那般,指甲短而平緩,着實是難傷人。
他仍記得自己的習慣。
“你早瞧出來了,又何必說出口?”蘭昀蓁的語氣悶了幾分。
賀聿欽低着頭笑了,又擡眸看她:“昀蓁,你已有許久不曾這般有生氣地同我說說話了。”
蘭昀蓁稍愣住了,對上他溫潤的目光,直至外頭的晚風刮進屋内,吹得那燈盞上的翠珠流蘇碰出碎玉聲響,方發覺自己的手指仍握在他掌心。
“少将軍的行蹤來去不定,不是我這般尋常人能随意尋到攀談的。”蘭昀蓁回過神,将自己的手抽回來。
這次賀聿欽未再阻攔。
“我并非什麼大人物,知你過得好便好。”賀聿欽道。
這話,說得蘭昀蓁更不愛聽了。
她不願聽他折損自己。
他與她,明明可在這些時日裡将這兩年中發生的事通通說清,可他偏不向她解釋絲毫。哪怕是為自己說幾句,諸如“不讓你知曉我仍活着,是怕連累你”這般的好話。
“……你怎知我過得好。”蘭昀蓁默了好一會兒,将頭撇去另一側。
賀聿欽似乎一直看着她,卻也未再說話。
“失火了!失火了!”
房間外,俶爾傳來急遽的高呼聲。茶房逐門挨房地重重敲響着房門,意欲警醒宿客們趕緊逃離。
蘭昀蓁聽罷,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去看賀聿欽,卻又忽而憶起來,這大抵是蕭憲的手筆。
“我們出去吧。”賀聿欽起身,将手帕拿茶水打濕了給她。
蘭昀蓁看着面前那塊已變成深绀色的方帕,又擡眸看他,眸底掠過一絲憂色:“那你怎麼辦?”
“不必擔心我,你拿着便好。”賀聿欽見她不動,将那方帕子放進她掌心裡,攬過她的肩,開門出去。
廊道上彌漫着濃煙大霧,深灰的煙是自方才與胡慊、楊氏二人談話的那間房裡滾滾而出的,這更印證了蘭昀蓁心中所想。
“胡太太在裡面!”人流逃散之中,不知是誰發現了那間房裡尚有人在,大聲在走廊上呼救起來。
“我娘還在裡面!”胡婉兮本是已待在樓下尚且安全了的大堂,此時聽聞有人這般說起,忙四下探看起楊氏的身影來,竟當真未尋到人,“快去救人啊!”
胡婉兮抓住了個提着水桶的侍應生,擡手直指着二樓的房間對他道,說完,竟又要自己跑上樓。
“婉兮!你去做什麼?”胡慊抓住女兒的手腕,将她扯回來。
“爹,娘還在火裡,我得去救她!”胡婉兮滿面焦急。
胡慊早便曉得這是怎樣一回事,卻無法出言,隻好攢眉愁容地勸道:“你就算上去了又有何用?爹難道能眼睜睜瞧着你去送死麼!”
“你别攔着我!”胡婉兮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掙開他牽制住的手,“你怕死,我不怕,我絕不會就這樣讓她死在火海裡。”
二樓的火燒得愈猛愈烈,可胡婉兮的神情和話語卻似凜冬之冰,霎地澆在胡慊的心上,挾着尖刺的冰棱還要往心肉上剟。
賀聿欽攜着蘭昀蓁,快步而平安地下了樓。
大堂裡的煙霧要淡許多,蘭昀蓁将掩于面上的手帕挪開,遲疑了片刻道:“這帕子,我洗幹淨了再還你。”
“好。”賀聿欽低眸含笑。
火漸漸地被撲滅了,人群議論聲中,蘭昀蓁的視線無意間瞥見了胡慊。
後者愁容不展,兩道劍眉緊攢着,眉心處深深皺起,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視線,他往此處看了一眼,卻又大抵是畏于面對她,于是将目光惶惶地挪開了。
樓梯處,急忙趕來的醫務人員正擡着擔架,将已昏厥過去的楊氏擔走。
胡婉兮扶在擔架旁,一邊走着,一邊俯身朝楊氏落淚:“娘——!”
衆人皆往裡站,把路讓開來,賀聿欽亦攬住蘭昀蓁的肩頭,将她往身邊帶,以防旁人撞到她。
蘭昀蓁擡首偏頭看了一眼賀聿欽,見他仍低眸瞧着自己,于是匆匆地轉頭去。
這一回頭,便恰好見擡着楊氏的擔架從自己面前而過。
她身上未有覆蓋任何遮體物,大抵是因全身都被燒傷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尤甚。隐隐約約的,似還可瞥見刀片劃傷的痕迹。
“将這東西塞進她嘴中,即便她不因燒傷而死,最終亦會因咯血而亡。”
蘭昀蓁憶起離開那間房時,蕭憲如是對她道。
那時,她瞧見他的雙手戴上了手套,手中的袋子裡,裝着的是一方手帕。
那不是普通的手帕,她猜出來,那是肺痨病人每每咳喘咯血時,會用以掩唇的帕子。
周遭之人皆在唏噓。
她聽見有人出言安慰胡慊道:“胡次長,您太太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向來擅言的胡慊,這回卻沒有出聲。他神情僵硬地望着被擡出旋轉門的擔架,唇色發灰,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似乎失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