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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昀蓁亦許久未這般熱鬧地過一回節了。
往年在蘇州,要處理的事務極多,無論是聶家、賀家,亦或是工廠的事宜,都使她無心再顧及節慶。
可今年今日不同。
聶嶽海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如今終日卧床,府内外的大小事分别交由聶缙與聶绮操持。這幾年,青鎖亦跟着她學了許多,工廠裡的事務已可自如打理。而她自身呢?她已與賀亥欽簽訂和離書,今後再無分毫幹系。
馮珍葩做了一大桌子菜肴,彌月正幫忙将最後一道拿手好菜端上長桌,剛放下,便被蘭昀蓁拉住了手腕。
“你坐到我身邊來。”她朝她溫和地笑着。
“小姐……”彌月忽而有些無措,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心中的感動自是不必言說的。
往日在聶府,即便是最得老太爺信任的翟管家都不曾與他同桌用餐過,可蘭昀蓁如今卻……
“我從未将你視作過丫鬟。”蘭昀蓁的眉眼彎了彎,“若真要說,在我這處,你頂多算一個妹妹似的小丫頭。别忙活了,一起吃飯過節。”
今日的主廚馮珍葩在廚房裡忙活了大半日,終于此時出來露了面,“就是呀,過節本就該一屋子人坐下來,一同慶祝,來來來,快坐下。”馮珍葩附和着,笑着将彌月扯着坐下。
屋裡的人總算是都坐下了,馮珍葩先要舉杯慶賀,卻被大門口處,忽如其來的叩門聲響打斷。
“誰會在這時候上門?”馮珍葩心中奇怪。
“大抵是一位故人。”賀聿欽道。
蘭昀蓁不由得多瞧了他一眼。
能在端午時節來訪的故人又是何人?
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賀聿欽轉眸含笑看着她,蘭昀蓁不自若地将目光挪開。
“我去開門!”扶楹熱情地起身跑出去,門闩一拉開,來者的身影便逐漸顯露完全。
“原是康少爺。”馮珍葩将那人認出來。
蘭昀蓁亦是意外的,意外之中,卻又蘊含着喜悅。
康修銘是一如既往的能言善道,未等她開口,便朝着她,笑容滿面地搶先一步:“昀蓁,許久不見。”
“是有許多年不曾見你了……”蘭昀蓁握過康修銘紳士伸來的手掌,心底頗有幾分感慨。
當年,她初成婚不久,心卻已如朽木死灰般沉寂,不願再見往日那些同賀聿欽有絲毫關系的物或人,怕自己瞧見他們,便不由自主地憶起昔時的點滴,傷懷又傷心。
後來,之所以搬去蘇州,亦有這份原因在其中。
“都說光陰催人老,可我怎覺着,此話到了你這處,卻該反着來了?”康修銘笑道,“昀蓁非但是模樣與從前别無二緻,且方才我遠遠地看過去,竟以為是一位女大學生,還心想着,聿欽身邊何時多了一位我不識得的佳人。”
“我瞧着,康先生似乎也同從前一般無二。”蘭昀蓁無奈地回道。
他當真是一般無二地愛在侃談賀聿欽時,将她也一并帶上。
這究竟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蘭昀蓁的視線又落定至賀聿欽的臉龐,後者似乎聽見了她心底的回音,替她朝康修銘道:“你這張嘴,未去到外交部就職,也不知是他們的缺憾還是慶幸。”
蘭昀蓁聽罷,不禁莞爾。
“今日康少爺來得正巧。”馮珍葩從廚房裡又添上一副碗筷,“過節就該人多才喜慶呀。”
康修銘欣然落座,謝過馮珍葩,獨自斟起一樽酒,先笑敬一杯道:“此番我來京,本是為與聿欽議事,不料中途耽誤了幾日行程,人至老宅時,恰好趕上端陽的飯點,雖當真非我有意蹭飯,不過,修銘還是在此先幹為敬,謝過大家了。”
這一番話,說得衆人都咯咯笑起來。
他仰頭飲完,又不急不忙地斟好了第二杯酒,雙手端起:“這一杯,敬端午,敬今朝,敬如今的安甯,亦敬諸位的順遂安康,自由無拘。”
言至此,桌邊的幾人皆舉起杯。扶楹聽得字面含義,隻知曉是佳節的祝酒辭,于是也盈盈地笑着舉起盛着果汁的玻璃杯來。
蘭昀蓁聽懂了康修銘此番話中的深意,她相信賀聿欽亦如是。
如今的他二人,皆是自由且無拘的。
聶家再不能将她牽掣,而他亦無須再活于監視之下。至少在此刻,他們的生活總算是平靜下來了。
蘭昀蓁瞧見扶楹正朝自己咧嘴笑着,嘴角邊的兩顆虎牙都露出來,當真是發自内心的喜悅。她見了,心底的那份愉悅似乎也要濃上幾分。
蘭昀蓁朝她溫和地彎起唇角,将杯中的酒與衆人共同飲盡。
烈酒沁入喉,先是幾分辛辣,而後萦繞唇齒之間的,才是那股濃香醇厚。
有了烈酒,時間過得便快起來。
因謹記着蘭昀蓁上回的那番話,賀聿欽今日并未飲太多酒,那壇中的大半好酒都進了康修銘的肚中。
馮珍葩拉着彌月去隔壁鄰居太太的家中搓麻将去了,扶楹則在外頭與玩伴們嬉耍,一時間,長桌邊隻餘下三人。
“他莫不是特為你家這壇酒而來的?”蘭昀蓁瞧着康修銘醉壓倒在餐桌上的那半張臉,不由得問道。
賀聿欽瞧了一眼他,亦失笑:“或許是這樣。”
這壇酒,乃是賀嶐生前便存于老宅的酒窖之中的。他頗愛烈酒,從生到死亦如烈酒,賀聿欽不覺便又憶起他來。
“我去洗碗。”他起身,收拾好用完了的碗筷,一并端起,進了廚房。
蘭昀蓁瞧見賀聿欽方才的神情,猜出來,他大抵是想起了父親,口微張着,本欲寬慰他一二,卻被扶楹喚住了。
“昀蓁姐,桌上的粽子我可以拿去和夥伴們分麼?”在外頭瘋玩的扶楹滿頭熱汗地跑進去,手攀在門框上,朝她探出黏着汗涔涔劉海的腦袋。
蘭昀蓁收回了望着廚房那道身影的視線,轉而回過神,起身去給扶楹拿粽子:“當然可以,不過别吃太多,當心肚子疼。”
“知道啦!”扶楹提起一溜串的葦葉粽子,又跑出門去。
大門外鬧哄哄地歡笑着,是孩子們在嬉耍。
蘭昀蓁聽着這陣歡聲笑語,隻覺心中也松快許多,總算是真切體會到了節慶之樂。
她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葦葉清香,随手挑了一個翠綠的葦葉粽子拆開來嘗。
粽子是江米小棗餡的,嚼在嘴中,黏韌而清香,隻是……似乎少了些什麼東西。
蘭昀蓁忽地便想起,粽子應是要蘸糖佐着吃才有滋味的。
白糖放在廚房,她過去找,卻未能找到。
“你可瞧見白糖罐子了?”蘭昀蓁問賀聿欽。
後者正彎起衣袖,正刷洗着碗筷,聞言,略思索了片刻,側過臉道:“應是在砧闆下方的櫥櫃裡,或許被放得深了些。”
蘭昀蓁依着他的話去尋,果真找出來那隻白糖罐子。
“平日裡鮮少見你下廚,可調味罐的位置你卻記得一清二楚。”蘭昀蓁往葵口小碟中舀入幾匙白糖,一邊道着,“你若是個女兒身,隻怕天下的男子都想娶你這位好女子了。”
賀聿欽輕笑:“白糖是常用的調味,罐子放在何處這種小事,凡是稍稍用心,自己可便記好,何須勞碌妻子。”
這番對話,不知怎地,便太為自然地轉移到了夫妻日常上來。
蘭昀蓁将那隻江米粽子往白糖碟裡蘸了一蘸,輕咬一口,江米紅棗與白糖的甜味便溢散于唇齒之間,回味甘甜。
該如何将話題挪回到尋常的事上來?她低眸瞧着那隻已被蘸得顯露出花紋底的白糖碟子,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