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身對着她,屋中光線雖昏,可他背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痕迹卻仍是可瞧清的。
蘭昀蓁側躺着,望得有些出神。
電扇嗡嗡聲響處,吹來股股涼風,賀聿欽又去将掉在地闆上,被冷落已久的蠶絲被拾起,起身時,恰好瞧見蘭昀蓁朝他伸了伸手。
“陪我躺一會兒。”她望着他,眼眸裡蘊着嬌嬌淺笑。
那床錦被,又被随意擱置在了床尾。
賀聿欽對她向來言聽計從,随她心意,重新躺上了床,笑着輕輕攬過她。
“可還覺得熱?”他撥開她鬓角邊被汗濡濕的發。
蘭昀蓁搖了搖頭,枕在他臂彎,手指輕點着他身前的舊傷痕:“自古男女都是要一幅好皮囊的,你怎未想過讓這些疤淡些?”
“打仗不比兒時教會學校裡的競賽,戰勝是無獎牌的,這些傷痕,亦可視作軍人最好的勳章。”賀聿欽的聲音沉靜,捉過她靈活的手指,握着把玩起來。
其實還有一點,他怕吓到她,并未出言——沙場上,炮彈無眼,許多人會因此被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不論生前是将軍,還是士兵,無人能将其識出。但入儉時,若發現他身上有許多傷疤,便會肅然起敬。亦或許,還可通過舊傷,辨别出亡者的身份。
“也是……”蘭昀蓁想着。更何況,戰時的條件是艱苦的,傷口能痊愈,而不危及性命,便已是萬幸了,哪還有心思去想留不留疤痕呢?
“我的發梳,你可還留着?”她問道,問的是當初,他親手打磨出的那半柄。
“這幾年四處奔波,為便于行動,舍棄了多少物什,唯獨不敢将三小姐的發梳落下。”賀聿欽言有侃意,被她枕住的那隻手臂動不得,擡了擡手指,指向床頭櫃處,“從前一直随身帶着,也當是作個念想,如今安定下來,便将它存放在床頭櫃裡。”
蘭昀蓁翻了個身,摸去床頭櫃,“是在上層抽屜,還是……”她摸索了好一會兒,隻碰到一隻四四方方的盒子。
那隻盒子眼熟極了,初看見的時候,她心底便莫名地有些悸動,猶疑了好一會兒,終是打開來瞧。
可當真眼見了其中的物什後,她卻稍稍愣住了一瞬。
盒子裡靜靜地躺着一枚戒指——那是當年,二人在碼頭離别之時,賀聿欽向她求婚用的戒指。
“你還留着它。”蘭昀蓁垂眸瞧着那枚戒指。
她将它取出,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又将手離遠了些,五指伸直來,變換着角度,左右觀摩着:“就是略大了一些,不然剛剛好。”
戒指中央鑲嵌着一枚圓潤瑩澤的祖母綠寶石,其外一圈皆以碎鑽嵌飾,即便屋中光線暗淡,卻也遮掩不住它散發出的淡淡蒙光。
“當年你若戴上,尺寸當是分毫不差的。”賀聿欽捉過她的手指,細細摩挲着,“是這些年,你消瘦了。”
“你怎知當年便會分毫不差?”蘭昀蓁又枕回到他臂彎裡。
“你可還記得,有回你北上尋我?”賀聿欽偏了偏頭,在她耳畔解釋道,“那次,趁你熟睡,我用你梳落的發絲圈過,不會有差。”
蓦地,腦海中忽而閃過一個念頭,被他迅速捉捕到。
賀聿欽摩挲她手指的動作稍頓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方才那轉瞬即逝念頭的可能性:“你那孩子,今年有幾歲了?”
這個問題一出口,可謂是将蘭昀蓁問得怔住了。
“你問這個問題,可是想見一見她?”蘭昀蓁自他臂彎裡微仰起頭,瞧着他面上的神情。
“小丫頭生得可像你?”他低眸凝望着她。
“像……但有時,卻也不太像。”蘭昀蓁說着,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栩鸢小小的臉龐。
或許……蘭昀蓁擡眸,借着房中的微光,仔細打量起賀聿欽的五官來,眸光落在他濃而黑的長睫毛上。
或許,小丫頭要像她父親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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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端陽一過,蘭昀蓁便要離京的,可賀聿欽又留住了她幾日。
時間一拖再拖,直至聶老太爺心髒病犯的電報從滬上傳來,蘭昀蓁不得不動身。
“下回我再來京,可還能見到你?”火車站台旁,蘭昀蓁問他道。
手提小包的彌月,瞅見他二人似有分别話要說,低眸笑了笑,先一步鑽進了綠皮火車裡等她。
賀聿欽為她提着行李皮箱,低頭看她:“不好說,近來聽聞,北伐要開始了。”
“那你怎麼辦?”蘭昀蓁的眉心不禁輕擰。
要知曉,賀老将軍曾屬直系一支,雖說他後來被同僚軟禁于京,但不保證就因此不會影響到賀聿欽。
“我自是站在立場正确一方。”賀聿欽又道,“此番北伐,正好是為那年兵工廠爆炸一事,而報仇了。”
“屆時,若條件允許,我去見你。”蘭昀蓁說完,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總是我去尋你的,何時才能是你來見我?”
聽出她語氣中的揶揄與無奈,賀聿欽淡笑回應:“我這一生,虧欠三小姐許多,隻能用餘生彌補了。”
蘭昀蓁擡眸望着他,笑了。
軌道上,綠皮火車迸發出“哧”一聲長音,袅袅白煙自火車頭頂升騰而出。
安全員嘴中叼着哨子,吹出尖厲刺耳的哨聲,揮動着手中的指揮棒,催促着站台上的乘客趕緊上車。
“小姐,車要開了。”車廂裡的彌月擡起車窗,趕忙提醒她道。
蘭昀蓁忽地踮起腳尖,落下一吻,在他唇角。
賀聿欽下意識地擡手環住她的腰肢,聽她在耳畔溫柔低語:“那你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把餘生都留給給我。”
尖銳的哨聲再次響起。
這次,車是真要開了。
蘭昀蓁離開了他的懷抱,快步搭上車廂。
站台上,賀聿欽仍立在原處,目光直望着她,唇畔含笑。
蘭昀蓁不舍地瞧着他,心底卻莫名安心。
她有預感,此番一别後,他二人便再無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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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九日,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
蘭昀蓁得知這一消息時,正在為聶老太爺做身體檢查。
如今的老太爺,身子骨已是大不如前了,不知還有幾年好活,六姑太太聶绮時不時地便湊到老太爺跟前來,或是為他念報,或是給他按按手臂,總歸隔三差五地,要使他見着自己的孝意。
院中灑掃的丫鬟曾無意說了一嘴,今日午時,聶绮本是約了幾位官太太搓麻将的,可一聽三小姐今日要回府,便臨時将牌局換了個時日,又留在了府中。
“這下子,又得打仗了。”聶绮靠坐在一旁的明式花梨木交椅上,兩手抻着報紙,為聶老太爺念着今晨的新聞。
“要打便打,總歸我們聶家不摻和半分。”聶老太爺咳了兩聲。
如今他的須發盡數灰白了,有上了年紀的原因,亦有病痛的緣故在。
神郁氣悴,連說話時的聲線都不如昔日裡中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