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前方傳來戰報。
“東南王”任命前敵總指揮出兵浙江,當地駐軍節節敗退,死傷相藉。
看見報紙上的消息時,蘭昀蓁已約好康修銘在銘德裡見面。
“他眼下如何?”蘭昀蓁擰着眉将報紙擱下,擡眸看向康修銘。
“人已撤退到蘇州養傷,暫無大礙。”康修銘見蘭昀蓁的面色不大好看,又添一句寬慰,“他這人你是知曉的,命硬得很,哪怕這點小傷小痛?”
隻怕是她心中的心疼,都比他皮肉上的傷要來得痛些,康修銘無奈又好笑地心想着。
“不是有那件銅器作‘禮’?是何處出了問題?”蘭昀蓁自是不疑賀聿欽在軍事上的能力,勝敗雖兵家常事,可他從未這般敗過,隻可能是在其他地方出了差失。
“軍中有奸細作祟,将計劃悉數走漏,這才緻使戰敗。”康修銘解釋道。
賀聿欽本已在暗中将孫部餘留的衛隊憲兵繳械遣散,可軍情被内奸傳出,引得敵方出兵。
賀家軍裹血力戰,拆毀一條鐵路,方保全主力軍撤退至蘇州。
“那人可被抓住了?”蘭昀蓁的手指漸漸握緊。
康修銘颔首:“本是趁亂要逃的,被聿欽一槍斃命,倒是讓他死得輕易了。”
“我現在若去,會不會添亂?”蘭昀蓁輕聲問道。
“你不必這般說。你在蘇州長居多年,對那邊的情況更為熟悉,有你在,他沒準還能好得快些?”康修銘淡笑道。
言罷,又想起什麼,“隻是,你一去蘇州,聶家那邊難免要責難,我怕到時候難為的人是你。”
蘭昀蓁無所謂一笑:“事到如今,已沒什麼好隐瞞的了,外頭傳的那些話,我想也沒人不知了。”
見她泰然如此,康修銘微微揚眉,有意道:“嘶……的确。不過,我倒覺着,那話别饒一番風緻。”
“宓妃留枕魏王才”,啧啧,怎麼看,都覺巧極。
這“宓妃”呢?自是風華絕代,巾帼才子之女;而“魏王”呢?亦是英姿邁往,拏風躍雲之輩。
真所謂巧極,妙極,配極……
……
深夜,聶家宅邸。
蘭昀蓁在書房的黃花梨玻璃書架尋着藥瓶。
去往蘇州的船票買的是今晚的,但臨行之前,她忽而記起老宅之中,有自己從國外帶回的特效藥,為備不時之需,她還是決定回府找一番。
棕褐的玻璃藥瓶被放置在書架深處,蘭昀蓁将它拿出,于手心裡掂了掂,所幸,還留有不少。
她将藥瓶收進衣口袋裡,出門沒幾步,卻遇上一個來尋她的丫鬟。
“三小姐,老太爺說,要您去侍奉茶水。”那丫鬟道。
蘭昀蓁立在原處,瞧了眼牆上挂着的擺鐘。
至多停留三十分鐘,不然會趕不上最後一班的郵輪。
她思忖片刻,而後平靜道:“我知曉了,你去吧。”
丫鬟輕輕點頭,離開了。
蘭昀蓁去到聶老太爺的卧房裡,隻見老翟叔已在一旁為他收拾着今夜已喝過的藥。
“你來了。”聶老太爺掀動眼皮,睨向她。
“既是您老喚我來的,我又怎敢不來?”
“你這是心中有怨?”老太爺反問。
“您誤解我了。”蘭昀蓁淡淡一笑,邁步至老翟叔身旁,“翟管家辛苦了,餘下的我來便是。”
老翟叔猶疑了一瞬,擡眼看向聶老太爺。後者微微一擺手,他便低下首,端着藥碗出去了。
蘭昀蓁坐在矮幾邊,将紫砂壺中的滾燙茶水緩緩斟入茶杯之中。
茶湯色澤淺黃澄明,氣味淡甜,泡的是甘草。
年少時,她服侍老太爺用完藥後,便會泡此茶解苦。
聶嶽海不喜房中的燈光刺目,是以夜裡的光線皆是暗黃的。他的聲音亦是自這幽幽的光火之中,幽幽傳來:“你是一點也沒忘,家中小輩裡,屬你伺候得最體貼。”
“這是您老一輩子的習慣,我怎敢忘記?”蘭昀蓁将茶倒好,淡笑着遞至他面前。
聶老太爺并未将茶盞接下,而是以那雙蒼老而陰鸷的眼眸盯着她,瞧了好半晌後,霎時拂掌,将茶杯掀翻在地。
“你既曉得我的習慣,又怎敢一而再,再而三跟賀聿欽糾纏不清!”
脆弱的紫砂茶杯自空中摔落,化作四分五裂的尖銳碎片。
茶湯飛濺,滾燙地濺落至蘭昀蓁的側臉,灼燒之感頓然而生,可她卻不為所動地平靜站在原地。
“賀聿乃軍閥之子,如今北伐已然開始,他必定沒有好下場!”聶老太爺劇烈地咳起來,面紅頸赤地擡手指着她,“你當真怙頑不悛,要為了這樣一個命在旦夕的男人,幾番違抗我的意思?”
蘭昀蓁淡然地以手帕拭去臉上發燙的茶珠:“您說錯了,違抗這一詞,從來便不存在。”
“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選擇。”她不疾不徐道,“您老的當務之急,并非操心我的事,而是顧及好自己的身子。畢竟,心髒病可不是玩笑,一不留神,便會取人性命。”
床榻上,聶老太爺氣得咳嗽更厲害了,身子顫抖着,下一刻,竟咯出鮮血來。
蘭昀蓁冷眼瞧着他這副虛弱模樣,走至一旁的茶幾邊,重新為他斟好一盞茶水。
“今後,您老便好好地将養身子,待到我與賀亥欽登報和離之日,您定要有氣力看報才行。”
蘭昀蓁将那仍舊滾燙的茶杯擱在床頭櫃上。
她掀眸瞧了一眼房中的座鐘——已過去二十分鐘,應是可及時上船的。大抵明日清晨,便可抵達蘇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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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昀蓁下船時,蘇州的天氣已有些許瑟瑟發涼了。
她扯緊了些肩頭的披風,心中不由得便惦記某個渾身舊傷的人,是否顧惜着身體,及時添衣了。
“小姐,那咱們是去見少将軍,還是先……”彌月在一旁拎着皮箱,等着她的吩咐。
她問這問題,當然是思及到栩鸢與青鎖亦在蘇州的宅子。
蘭昀蓁已許久未見過栩鸢了,自打小丫頭生下來,她也是頭一回同她分離這般久。
要說不思念,那是不可能的,便是彌月都時而瞧見,夜裡睡前,她常拿起夾在書中的栩鸢的照片瞧,滿目溫柔。
談到此處,蘭昀蓁扯披肩的那隻手微頓:“你先回宅子裡去,替我見見青鎖她們如何了。”
她得确認賀聿欽的安危,不若無法心安。
彌月應下來,正思索着手中沉重的皮箱該如何辦才好,便見不遠處的一輛軍用卡車裡走下一人。
“幹少爺?!”彌月驚喜。
蘭昀蓁擡眸望過去,隻見高瞻已朝她們邁步而來了。
“你怎會在此處?”蘭昀蓁亦意外。
高瞻站定在她身前,揚眉一笑:“修銘的嘴是能守得住消息的?聿欽放心不下,便讓我來接你們。”
“上車吧。”他伸臂輕松接過彌月手中的皮箱,卻不見她上車,“這是怎麼了?”
“她要替我辦些事情,便不一路同行了。”蘭昀蓁解釋道。
彌月趕忙點頭。
高瞻不疑有他,未曾多想,叮囑一句:“一人獨行,多加小心。”
兩股人就此分行。
一路上,蘭昀蓁都安安穩穩地坐于車後座,兩側的車簾悉數被掩嚴實,不露一絲窗外景色。同樣的,亦防止了車外之人的探看。
無街景分散注意力,唯見映于那層白紗簾布上的光影斑駁,車已開了許久,她的心緒自然而然地落回到這趟赴蘇州的目的上。
“他此番,又是傷到何處了?”她不忍問起。
“右胳膊中彈,所幸不曾傷及筋骨,很快便可恢複。”高瞻坐在副駕駛座上,微微偏過頭同她道。
末了的短短一句,自是安慰她的。
蘭昀蓁不說話了,漸漸聽到車外的人聲動靜愈大,似乎快到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