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從床上坐起,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嘴裡還殘留着藥的苦味,就連漱口也沒辦法讓他擺脫。
算算日子,他們在劉邦家中已經住了足足七日。
在這裡七日,他甚至都沒有踏出過院門,唯一的春景是窗外的那棵小樹,枝條茂盛,在窗邊留下一片陰影。
劉邦平日裡必須要在田間幹活,雖然有兩名侍衛跟着去幫忙,但也隻能在傍晚回家,休整好後再與張良一同看書。
事實上,張良對此表示非常驚訝。
韓非的理論其實并不被韓國貴族認同,還曾因為上谏而遭到王的排斥,常來與他這種小輩進行論辯實屬無奈之舉。
而劉邦卻對此産生了極大的興趣,在思想上也是一點就通,甚至還能再舉一反三。
以張良的直覺來說,劉邦應是大有成就之人,可惜身處如此環境,除了種田也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張良也無可奈何。
這裡不像韓國家中那般有醫官看護,他的身子虛弱,到處亂晃會害怕着涼,又不論做什麼都極易疲倦,必須不時小憩,即便他固執地隻在每日中午午睡片刻,也不免覺得有些蹉跎光陰的煩悶之感。
他下了床榻,吃了顆劉邦留給他的果子,想要打開為防風寒而關上的窗戶。
劉邦在知道他每日要服三次湯藥後,便次次都找些他叫不出名的野果來,都個兒小味甜,不會使他着涼,又能緩和苦意。
窗戶一打開便有春風撫過張良的臉,今日陽光明媚,午後的窗外是生機勃勃的綠樹,在戶内投出斑駁的陰影。
眼前滿園春色,又享受着令人惬意的靜谧,張良舒服得輕歎一聲,将上半個身子都伸出窗外。
窗外時刻警惕的侍衛一句嚴肅的“有何吩咐”打破氣氛,張良靜靜地看着對方,在他說出“小心着涼”這類掃興的話之前搶先開口。
“什麼時辰了?”
侍衛回道:“已是未時。”
“我看今日天色不錯,”張良離開窗戶,“留一人在此,你們兩個陪我去劉兄田中一看,如何?”
侍衛這次卻有些猶豫地不敢答應。
張良也隻是說說就罷,深知他們也不過是受了韓非的命令,既怕風寒又防危險,不敢将他帶到遠處。
他克制住自己待得煩躁的情緒,隻在室内來回踱步幾次,便複又坐下,草草翻閱起竹簡,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離開家中離開韓國,也許是因為第一次待在鄉村這種所有事物都野蠻生長的地方,壓下心中雜念整日讀書分明是張良以往最常做的事,這幾日卻總是覺得自己難以靜下心來。
他擡頭,看見籬笆外一群小小的身影跑過,聽見打鬧的聲音由近到遠。
不一樣,所有都不一樣。
他身旁的同齡人本就不多,更别提所有人都要聽學看書,真有這麼多孩子聚在一起,也定是在各類大小公私宴會,循規蹈矩,倒是從未見過這種熱鬧的場景。
吵吵鬧鬧又親密無間。
倒是恰如春日萬物複蘇,所有事物随意自得地抽條生長。
張良咬了一口果子,卻嚼不出什麼味來。
*
因為平常按道理這時候張良仍在午睡,劉邦和兩位侍衛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正要卸下農具,擡頭卻看見剛剛快步走出的張良,倒像是等待已久。
劉邦看着張良站在自己身邊,那雙晶亮的眼睛裡滿是欣喜,語氣輕快地問道:“今日怎麼這麼早?”
“多虧兩位兄台能幫忙,活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劉邦回答。
莫名其妙地,他就想到平時路過别家院子,男人幹完活回到家中,便有妻子幫忙接過農具,兒女拿着汗巾和茶水出門來迎,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先在院内享盡天倫樂事。
劉邦微不可見地瞥了一眼身邊的人,無奈此人雖然長得遠勝那些人的娘子,卻毫不可心,隻在一旁看他從未見過的這些物件。
眼神和劉邦小時候趴在草叢前第一次看見螞蚱時一模一樣。
張良看劉邦莫名其妙地突然輕歎一聲,又表情複雜地去水缸那邊洗手洗臉,有些疑惑地皺眉,便跟過去,關切道:“劉兄怎麼了?不舒服麼?”
“不,”劉邦随手抹了把臉,帶起一串水珠,“想到些無趣的事。”
沒等張良再問,劉邦便拉着他避開侍衛,在角落輕聲道,“豐邑今日祈雨,你想不想去看看?”
劉邦原想着張良在一處待久了定然會覺得悶,剛巧今日能有些趣事,問完後卻又覺得人家是自小在城裡長大的,對這鄉下的土活動怕是不感興趣,便又欲補充道:“如果不想……”
他的衣角被輕輕地扯住了,像是陡然拉上閘門,劉邦止住了聲。
那力氣實在是小,劉邦感覺隻用撣灰塵的力度就能掙開。
但他當然不會掙開,反而是順着那小小的力又靠近一步,問:“怎麼了?”
張良低頭沉默了半天,像是在決定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擡頭嚴肅地看着劉邦。
這樣一個角度實在太妙,張良自上到下的所有細節,大到手攥起拳頭,小到微微變化的微表情,幾乎一覽無餘。
劉邦低頭,映入眼簾的是張良緊張又懇切的表情。目光再遊移,描摹出微紅的耳尖,玉白的脖頸。
張良身形比劉邦小了一圈,這樣一起呆在角落靠得緊密,倒像是被劉邦給籠罩着,一切盡在對方掌握中。
“嗯?怎麼了?”劉邦又問,明明問得不急不徐,卻又像是在催促着讓對方說出更多。
張良這一瞬竟說不出來話,視線跟着一滴餘下的水珠從劉邦下颔滑到喉結,跟着滾動的是本就不平靜的心神。
對方不知故意與否地湊得更近,讓張良隻能看見對方漆黑的深邃眼瞳,和眼瞳中映出的自己。
張良深吸一口氣,一掃方才的嚴肅緊張,下定決心般如釋重負地露出微笑。
劉邦被這突如其來的神仙笑顔打得心神蕩漾,又被揪着領子繼續向下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