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不可以的。”
“哇!好看!你的名字好看诶!我能試試嗎?”
文璟把筆給出去,小鬼寫字的姿勢挺别扭*,四隻指頭握筆,手腕内扣,紙橫着,以與身體幾乎垂直的方向從下往上寫,他看了一會,實在對小孩畫畫一樣的鬼畫符不忍直視,笑道:“你在畫素描嗎?”
“哈哈哈哈…好~醜~哦~”Ethan也看不下去自己的“傑作”了,他嘲笑了一會自己後說:“Vincent,你教教我好嗎?”
“好啊”,文璟拍拍支在臉側的肩膀說:“再去拿支筆。”
文璟不寫行書,他教Ethan寫小篆,Ethan看着與剛剛相距甚遠的文字迷惑了,“這也是中文嗎?形狀很不一樣诶~好像在塗鴉。”
“嗯,這也是,不一樣是因為這是2000多年前的漢字。”
“2000多年前呢!好厲害!”
文璟寫一筆,一竅不通的Ethan就照貓畫虎地畫一筆,沒有一點理論基礎的他壓根兒弄不明白,“你剛說這叫什麼來着?書…書…”
“書法。”
“對!書法,學這個感覺會很有趣。”
“不,很無聊”,枯燥乏味的控筆,周而複始的臨摹。
“啊~那你為什麼學這個?”
為什麼?
文璟停頓了一下沒有立刻接話,上一次問這個問題的人還是很多年前的自己。
思緒被一把拽回從前,那時候文璟站在爸媽身邊還跟個小蘿蔔似的,他被帶去少年宮,美其名曰,在請家教前,讓他前親自去近距離地看一看,選一個喜歡的特長陶冶情操。
但其實選擇早在他踏入這裡之前就已經确定,隻有他不知道而已。
他是很想學一門樂器的,可那兩張說出冠冕堂皇拒絕理由時的為難表情,文璟太熟悉了,他連閱讀理解都做不明白的時候就很會對大人的虛與委蛇做解讀了,他總是被誘導着“自願”作出讓人滿意的選擇,隻為讓誘導他的人可以心安理得認為這個過程不存在任何逼迫。
“因為…”
愛是有條件的,愛是要用滿足要求和成全期望來換取的,他從很小就知道。
“哈…”文璟的聲音很輕,換氣的時間也很長,一想到這些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身體深處的無力感順着神經慢慢爬到舌尖,“不知道…”
“你想說什麼都可以”,Ethan看文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很認真地告訴他:“Vincent,我沒有參與過你過去的人生,在你的故事裡我隻認識你,我知道你很好,所以無論是什麼,我都會偏向你,也隻會偏向你,你可以相信我。”
文璟一邊聽着,一邊就這麼久久地看着Ethan,在那片靜谧澄澈的湖水裡不斷下沉,他輕輕歎了口氣,說:“因為沒得選吧…My life…has never belonged to me.”
聽到那及細微的類似哽咽的顫抖,Ethan的心都亂七八糟地揪了起來,沒得選的滋味他太能感同身受了,“這是不是…”
——是不是和你的自殺有關。
門鈴卻在這時不解風情地響了,他沒來得及問出口。
文璟看小鬼臉皺着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知道是怪自己話題講得沉重,本來氣氛好好的,于是負責任地用兩根手指在Ethan臉扯出個笑臉,哄着說:“客人來了,笑笑”,然後就去開門了,留屏息的Ethan在原地機械地擡手摸嘴角剛被文璟碰過的地方。
Elizabeth進門時,潮氣跟着一起擠進來,給整個屋子裹上一層窒悶。
Ethan等到了讓心裡石頭終于落地的好消息,這一周滿文璟拆了線,他們就又可以想去哪去哪了。
Elizabeth有其他正事要和文璟談,兩人去了書房,這一談就讓Ethan回避了一整個下午,他閑得長草,去了趟超市,回來時間還早,又出去隻花了二十分鐘給車加油,然後給車内外仔細清洗了一遍,他莫名覺得時間突然走得慢了許多。
于是,等文璟和Elizabeth談完事,就看到Ethan獻寶似得展示一桌子“慶祝大餐”,Elizabeth趕飛機沒留下吃飯,隻剩下文璟一個人“享用”了。
出乎意料的,Ethan這次超常發揮,雖沒什麼值得大誇特誇的地方,但總歸是頓讓人吃着舒服的家常飯。
“不是說禁煙酒麼?”文璟看Ethan從櫥櫃裡拿出兩個酒杯擺上桌問。
“想什麼呢?你喝蘋果汁”,Ethan自己喝着小酒拉文璟當陪聊。
今晚的空氣像高密度的黏稠膠質,氧氣稀薄得可憐,空調風吹出股若有若無的黴味,讓人感覺更潮了。
文璟推開窗,屋外的世界這會異常安靜,沒有一絲風,連蟬都變啞巴。
酒過三巡,Ethan醉意上頭,說話逐漸沒遮攔,他終于忍不住續上了之前被打斷的話題,“Vincent,你說你的人生從不屬于你…那真正的你,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又是一個文璟無法回答的問題。
他是什麼呢?他應該是個泥塑,被父母雕琢,被學業上色,被工作煅燒,每個步驟都十分嚴謹,是沒有瑕疵住在展館裡價值連城的完美藝術品。
“Vincent,為什麼想要死掉?”等不到回答的Ethan又問。
沒什麼想要死掉?
文璟沒有想過,但他想過無數次為什麼要活着。
作為人的27年,他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難以形容的無邊無際的累,疲憊像個掙不脫的巨大水球,死死拽着他溺水,身體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都萬分沉重。
不是沒有過開心的時候,隻是這些不過是浩瀚汪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
消極到底的時候,他時常會被很多陰暗極端的想法捆綁,不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不知道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什麼。
為榨取人生幾十年的工作寒窗苦讀,而不是為成為一個享受知識的人讀書,為不成為人群中的異類結婚,為人類不滅亡經濟不崩盤而生育…
他真的很想知道,人們用“标準”的如何做一個合格人的基本框架“綁架”他人時,究竟有幾個是出于真心實意地滿意這個框架,而不是希望人間本就難走的路不能隻有自己一個人走。
人的潛意識總喜歡将别人也拉到泥潭裡一起腐爛,以獲取一劑精神上的嗎啡,承認吧,得知有人和自己一樣不好是一種寬慰,劣根讓這個物種成為了藍色星球上生生不息最頑強的蛀蟲。
他甚至期待一場毀滅一切的災難,讓這顆星球重新洗牌或是幹脆不複存在,所有活物死物迎接一場共同的終結何嘗不是一種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 。
視線消失,潰爛終止,文璟的世界忽然變得好平靜。
Ethan看到文璟沉默着,目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他暈乎乎站起身,兩步地走到餐桌對面,沿着桌邊坐下,溫柔且堅定地抱住了文璟的腦袋。
羽翼豐滿卻被困在有限活動範圍的鵬鳥,落在了有條件天高海闊卻折了翅膀的家雀的屋檐。
“很累吧”,頭頂吊燈傳出兩聲電流的滋滋聲,Ethan的手搭在文璟後頸,輕揉他的發尾,“Vincent,一直以來,辛苦了。”
辛苦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好像勾住了文璟的靈魂,在他的胸腔裡架起一把柴火,烘得心髒在裡面焦躁不安地掙紮亂蹦。
一聲炸雷砸向地面,燈泡嗡得失去光明,忍耐一天的暴雨猖獗澆灑,本在放音樂的收音機隻剩一片不惱人的白噪聲。
文璟埋在Ethan的懷抱裡呢喃:“我好像真的,很需要…很需要這句話”,他就着這個姿勢,左手攀上Ethan的背,本能地攥緊Ethan的衣服,“謝謝你…Ethan…謝謝你…”
胸前的衣服漫上潮濕,屋外的夜雨仿佛淋到了Ethan心口,将他的心都泡皺了。
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将文璟攬得更緊。
精美絕倫的藝術品摔成碎渣癱在地上,沒人過問它疼不疼,隻給它遮上一層名叫失望的蓋屍布,直到某天,有個人将它一片一片攏起,冒着血肉模糊的風險一股腦抱進懷裡,不是出于高高在上的悲憫,隻是想帶它走出玻璃牢籠。
在雷聲和黑夜的掩護下,文璟的心跳終于有了放肆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