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推開窗扇,雨珠敲打妝台,昏暝的内室一霎亮如白晝。
隆隆雷聲掩蓋了三更的梆子,一襲單薄如紙的身影從榻上挺身坐起。
鄭來儀出了一身薄汗,寝衣貼在後心,膚感黏膩。纖長的指甲攥緊錦被一角,隔着緞面将掌心掐出紅痕。
直到痛感後知後覺地傳來,她才長出了一口氣,掀被下床。赤着足踩上榻邊擺着的木屐,啞聲喚貼身婢女。
“王妃,怎麼了?”
外間匆忙進來一人,操着不甚标準的漢話。鄭來儀聞聲蹙眉。
來的不是紫袖,是他們送來房裡的新羅婢,叫順姬的。
順姬快步走向窗邊,把吹開的窗扇重新阖上,風雨聲瞬間小了許多。她一轉頭,見主人已然起身,連忙掌燈上前。
“紫袖不在,婢子給您倒杯茶吧……”
鄭來儀木然坐倒在床沿。烏黑長發似飛瀑,一半貼在胸口,一半垂至腰間。她一身暗绯色寝衣,和身後螺钿髹漆的床榻融為一體,像木頭上嵌刻的花鳥,栩栩如生卻難以振翅。
如同被虎口吞噬了一半的祭品。
順姬端着茶盤過來,在她面前屈膝半跪下,杯盞中飄出炒制大麥的香氣。
“王妃又做噩夢了麼?倒春寒厲害,喝杯熱茶,婢子服侍您再睡下吧。”
她眼型細長,臉部的線條柔和,講話時輕聲細氣的。
鄭來儀搖了搖頭,半晌視線才聚焦,順姬正一臉關切地看着她。
對。紫袖不在,她已經走了兩日了。
算算日子,昨日怎麼也該回來了,可她等到天黑,直到最後被門口守衛請回了内院。
“幾時了?”
“娘娘,剛敲過三更。”
鄭來儀擡眼看她。順姬來中原不久,說話偶爾還會帶出家鄉口音。她來的地方,慣将身份高貴的婦人稱“娘娘”。可是在大祈,這樣的稱呼實屬大不敬。
畢竟她身份再貴重,不過是身為人臣的郡王妃而已。
一開始負責訓導的嬷嬷還會着意更正順姬,可慢慢的,大家都已經不再試圖糾正她這危險的習慣。
身為王府唯一的女主人,鄭來儀數月不曾這裡,隻能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外面發生了什麼。
郡王府裡的下人們從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到喜形于色,待她的态度卻愈發小心謹慎。
外圍守備日漸森嚴,府兵的服制已經悄然更換——這還是在鄭來儀試圖離開内院時發現的,最終費勁口舌,才說服态度強硬的士兵允許紫袖出門,替她采買些物事。
下人們常常在王妃看不見的地方低聲議論,有人說她沒有身為金絲燕的自覺,很快便要享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整日裡面上卻不見半分笑容,若是和長輩住在一起,定要被嫌棄斥責。
也有人說你們難道不知王妃的出身,如今她還怎麼笑得出來?
——什麼出身?
——那可是國公爺的嫡女,何等尊榮不曾加身,眼皮子哪有你想象的那麼淺?
——可鄭國公他……
議論到此戛然為止。因王爺曾經下過命令,嚴禁在府中談論前朝的話題。
嚴嬷嬷算起來也是王府中的老人,就是因為在王妃跟前閑嚼了幾句街頭聽來的流言,便被主子毫不留情地殺了。
東院裡鶴紋鋪地的鵝卵石上至今還有沒能洗得淨的血色。
“順姬,你想家麼?”
枯坐着的王妃突然出聲,叫順姬吓了一跳。她仰頭打量,燭火映照在王妃精緻卻無生氣的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婢子……不想。”
“那你想回家麼?”鄭來儀看着順姬那張幹淨簡單,藏不了太多的心思的臉。
——這話聽來多餘,既然不想家,又怎會想回家?
她被安排在王妃身邊貼身照顧,除了身為新羅婢,素以性格溫和、善于服侍而著名,還因為她來自異鄉,語言的障礙讓她沒辦法多嘴。
順姬想了想,還是試探着問:“王妃,您是想家了麼?”
若是訓導嬷嬷在,必然要呵斥她:王妃乃是郡王府的女主人,她的家就是咱們郡王府,這等挑唆引導的話,是何居心?!
她避開王妃的注視,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罩袍,披上主子削瘦的肩膀。
鄭來儀的聲音低不可聞:“外面是不是已經變天了?”
順姬微怔了一刻,方才應道:“是啊娘娘,這雨來得好急……”
鄭來儀點頭,将抿了一口的茶盞放回去,解開肩上的袍子。
順姬見她似乎要重新睡下,松了口氣,端着茶盤起身朝外間走。
“如今外面不太平,在府裡最是安全,娘娘隻是做了噩夢,等明日一早婢子陪您在園子裡走走,會好的、會好的……”
她喃喃安慰着,将茶盤擱在幾上。剛一轉身,一道黑影兜頭而來,瞬間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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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來去匆匆,烏雲遮住月亮。昏暗城衢中,有人影迅速穿過空曠的街道。
鄭來儀披着皂色的兜帽披風,下人的衣服款式笨重,料子是厚氈布,領口的系帶随着她奔跑的動作卡在脖頸,沒一會已經勒出一條淡淡的紅色。
她一隻手拉住系帶去緩解窒息感,跑了沒幾步便覺得這披風實在累贅,幹脆将系帶解開,“嘩啦”一聲披風落在了身後,撲面的寒風頓時吹冷了額頭的汗。
沒關系。跑得快,便不會覺冷了。
從郡王府後門出來後抄小道,約莫跑過了兩座坊市,鄭來儀才敢上大道。
她張着口,發出粗重地喘息聲,冷風如刀片一樣刮過喉嚨。
玉京城街道南北縱橫,如星羅棋布,而她曾經不知多少次乘着轎辇或肩輿經過。
鞋子已經不知在何處跑掉了一隻,橫穿中軸線萬祀大街進入西城時,另一隻鞋子也掉了。
——快了,就快到侍賢坊了。
——再有兩個拐角就到了,鄭來儀從安嬸嬸的甜水鋪子門前飛奔而過。
——穿過這個牌樓就是了,“敕建國公府”的牌匾漸漸顯露在她眼前。
肩上的帔子已經滑落,一頭在地上拖曳着,和足上的羅襪一樣被泥水染成褐色,她的腳步突然頓住了。
隔着一條街,她遙遙看清了國公府門楣上高懸着的、黑白的喪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