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茶水冒着陣陣霧氣,手指在杯壁緩緩摩挲,嬴歡閉了閉眼睛,感受熱度于指腹之間傳遞。
兩個不同年紀的女人倚身靠在收銀台前,望着天邊的魚肚白,開始了一場漫無邊際的談話。
“冷嗎?”她說着,将自己夜間打盹的毛毯遞給少女。
嬴歡把毯子罩在身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舌頭銜滿了茶葉,她忍不住嚼了嚼。又軟又韌,被熱水浸泡後僅剩下略微的苦味。還挺好吃的,她想。
苦味之後口腔裡像被洗滌過了一般,唾液也變成了絲絲甜的,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回甘”?
還沉浸在這種新奇體驗的少女早就忘卻了身上的濕冷感,她一邊嚼茶葉一邊扭頭看她:“怎麼稱呼?”
女人把工牌遞給她看。
“李玉清。”少女緩緩讀出。
“好聽的名字。”
兩人相視一笑。
“我叫嬴歡。女字底的嬴,歡迎的歡。”
“真别緻。是你媽媽起的?”
嬴歡咀嚼的動作靜止在半空中,一秒、兩秒。
她好像又感受到了衣服貼在身上的難受感,忽隐忽現,讓人無端覺得煩躁。
“我……說錯什麼話了嗎?”李玉清的嘴角慢慢僵住。
嬴歡對李玉清搖了搖頭,将快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唔,沒有。”
嘴上雖然否認,但表情裡透出的冷漠不會騙人。
李玉清又給她添了一杯茶,摸着茶壺的外壁,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真是對不起啊。”
嬴歡低着腦袋,聽見她的話不由得皺眉,“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氣氛依舊凝滞。
“我已經不記得關于我生母的事情了,隻知道她叫‘嬴毓’。”少女繼續說道,“我剛出生幾個月就和她分開了,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但她一定很愛你。”李玉清将她耳邊的發絲撥到後面,“每一個媽媽都愛她的女兒。”
“你也有女兒?”她看見她點點頭,但那張臉上的笑意卻未達眼底。
這種感覺很奇妙,一個“女兒”和一個“媽媽”在像朋友似的喝茶聊天,明明是兩代人,話題卻格外地重合。
“可以和我說說你女兒嗎?”嬴歡攥緊茶杯。
李玉清性格不溫不冷,但談到孩子時總會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她從小喜歡搗蛋,在我肚子裡時就是。”她摸了摸腹部,像是想起了什麼,“當時生她的時候在後半夜,我一個人在醫院手術台上。那天是大暴雨加台風,照明系統短路,幾個醫生舉着手電筒給我順産。”
舊工業區的醫院是家老破小,幾萬号人都隻能靠着這一家醫院治病看病。
雖然是公立醫院但醫療費用對于這裡的人依然是難以企及的存在,很多人隻有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候才會考慮醫院。
李玉清活了快四十來年,唯一一次住院也是因為生孩子,幾乎把半輩子攢下的錢都搭了進去。
嬴歡看着她略顯粗糙的手,“你上夜班的話,她一個人睡不會害怕嗎?”
問題一出,她并沒有等到女人立刻的回答,空氣反而甯靜了下來。
李玉清咬着唇,整個頭顱都快要垂在胸前。
欲言,又止。
這下子輪到嬴歡反思自己的話語了,她嘗試補救一下場面:“我們也可以聊聊别的……”
她的手緩緩從小腹處放了下來,眼睛一瞬間染上紅色,聲音含糊不清:“她被我丈夫帶走了。”
嬴歡捏着茶杯的手指隐隐發白,連眼神都清明了幾分:“什麼意思?”
女人的臉不知何時變得慘白無比,她深吸一口氣,表情逐漸扭曲。
“他,其實是我的小叔子。”李玉清盯着地面上的男人道。
嬴歡來回望了望兩人,不知道是不是茶葉喝得有點兒多,反正她這下子是徹底清醒了。
“他哥哥帶走了我的女兒——那個該死的東西,他就是個混蛋!”
少女的秀眉頓時一蹙,她放下茶杯,将女人的身體扳至自己的方向,“等等……你認識斐一然嗎?”
李玉清迷茫地搖了搖頭,“斐一然?”
“對。”少女認真得可怕。
她看見李玉清臉上的表情從思索轉為震驚,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拽住嬴歡的小臂。
她的嘴唇不斷顫栗,“我、我記起來了——她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哪個女人?”嬴歡被她的話越說越繞,隻能耐心地繼續引導:“告訴我,好嗎?”
李玉清的情緒突然崩潰,她連連往後退,直到撞在了背後的貨架上,上面幾排香煙搖搖欲墜。
“不、不……”
嬴歡快步走到李玉清的面前,将她抱在懷裡:“沒人會傷害你,有我在。沒事的、沒事的……”
女人的身體像篩子般左搖右晃,她哽咽着嗓子,不斷地搖頭、再搖頭,“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