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媽媽。
那時候他的母親還正懷着身孕,而當時那些研究人員正好需要一個孕婦實驗體,并且想要借此來觀察實驗藥劑對胎兒以及母體的影響。
于是母親和還在子宮中的他一并成為了那場實驗的實驗品,母親被注射藥劑時已經是孕晚期,在藥物的影響下被迫早産。
可以說,戚肆是出生在研究所裡的孩子。
在他出生沒多久時,身為研究人員之一的斐一然母親還會允許母子兩人有一周三次的見面次數。
但,在戚肆出生幾個月後,她辭職了,不見蹤影。
而也是在那之後,戚肆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
作為一個實驗品誕生下來的胎兒,他被認定研究價值極高,于是那些研究人員們把他關在封閉的實驗空間内,一天天成長。
再後來,赫伯特·霍爾看中了他的體質,與他做了一場交易,基本上他和斐一然進入研究所時的年齡差不多大。
“他說,他可以讓我擺脫被人日日監視、毫無隐私的生活。代價是──成為他的實驗品。”
從一家研究所輾轉到另一家研究所,聽起來很可悲,但……戚肆并不後悔這場交易。
霍爾給予了他相對自由的環境,允許他在研究所來去自如,甚至給他請了許多私教老師,讓他接受最好的教育。
“在某一點上,我和斐一然很相似。我們都是因為足夠‘特殊’而被霍爾選中。”
嬴歡靜靜聽他叙述,眉眼間的涼意仿佛凝固住了,她像個機器人般機械地開着車,目光早已不知遊移到了何方。
他繼續講着,眼睛落在窗外的星星上,“她的母親是個很……善良的人。會把實驗藥劑換成正常的營養液,進行細微的數據造假,然後對上層上報虛假的實驗數據。”
可以說這麼多年來研究沒什麼進展,有一大半的功勞都在她身上。
他繼續扭過腦袋,透過身後的車窗玻璃,望向正在上升的月光,“可惜她死了。”
消失的這段日子裡,他去了斐一然的老家,那村子已經是一片凋敝的景象,他從附近村子裡老人們那裡得知,這村子幾年前被一夥匪徒洗劫。
她的母親早在八年前就已經身亡,甚至連屍冢都打聽不到。
不過,他倒是在那個早就快要倒塌的斐家房屋裡找到了有用的東西,是一本印刷粗糙的《寓言集》。
雖然被壓在床底下,免受風吹雨打,但紙張還是無可避免地出現泛黃的迹象,他翻了翻其中的内容。
裡面每一篇寓言故事底下都有大片的空白,而那些空白被文字密密麻麻地占滿。
“你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嗎?”他看着她的發絲。
嬴歡望着後視鏡,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顯得有些僵直。
“是我媽媽的日記。”
他在辨認了其中的内容後才發現,原來這本寓言集原本是屬于他母親的,她在上面寫滿了每一天的心情,甚至還記錄了一些他剛出生時的情景。
──2月4日,晴。我的孩子安全地出生了,他小小的,渾身上下皺巴巴的。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哺乳,隻好麻煩姐姐沖了奶粉喂我的寶寶。
──2月15日,小雨。昨天旁邊的房間裡傳來很凄厲的哭聲,慘叫了一整晚,直到淩晨四點沒了生氣為止。
──3月3日,晴。已經15個小時沒有看到孩子了,我好害怕……姐姐,你快來吧。姐姐,快帶着我的孩子來見我,求求你了!
──3月5日,大雨。路過旁邊的實驗室,看到有人躺在手術台上,臉上被蒙蓋着白布,大抵是死了吧……胳膊上有針孔,還印着有特殊的圖案,像死人的眼球。
──3月9日。姐姐、為什麼連你也要離開?為什麼,為什麼?不,不不……帶着我一起走好嗎?求你、求你求你……
“日記停在3月9日,那一天,她請求她帶走自己。”
“但她沒有能力帶她離開,隻能帶走她的日記。”
那也是寓言集的最後一頁,上面畫滿了眼睛,有哀愁的、有憤怒的、有悲楚的……各種各樣的情緒傾灑在紙面上。
字行擠在大大小小的眼睛中,給人帶來的沖擊力不亞于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腦袋離奇地出現在地面上。
“在所有眼睛中央,是一隻沒有瞳孔的眼睛,眼睑下方有火焰般的淚水,就像──”
“聖母落淚。”
他的話語終于落下休止符。
*
“你現在……需要安慰嗎?”她總是可以輕易發現别人的情緒,卻不擅長應對。
少年短暫地搖頭,他忽而閉上眼睛,“有一天,我繞過了霍爾的機械守衛,偷偷走進了頂樓的陳屍室。”
那時他還是個懵懂的小孩子,對死亡半知不解,隻是因為單純好奇那個禁忌之地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在那個孩子的屍體上,我看見了那隻眼睛。”
嬴歡抿了抿快要幹裂的唇瓣,表情是說不上來的嚴肅,“是和你母親見到的一模一樣的眼睛嗎?”
“嗯。”那隻眼睛和母親畫出的落淚的眼睛完全重合,在沒有找到那本日記前,戚肆絕對不會将那隻無意間發現的“眼睛”當作什麼特别的标志。
但……現在的他絕不能把這當成巧合,那隻眼睛絕對有什麼特殊含義,更像某種具象化的宗教符号,具有強烈的、使人覺得詭異的隐喻。
“所以,你便聯想到了灰鲨?”
“不是聯想,我讀過的研究和著作可比你吃過的鹽都多!”他突然挺直身,眼底含着惱意。
“我在深網中搜索過,灰鲨在幾百年前曾經給各大家族發送過宴請邀約,那些信函上的标志就是一隻人類的右眼,唯一的區别就是那隻眼睛并沒有流淚。”
在深網中搜索信息是件很困難的事情,首先需要有高精度關鍵詞,而且有些更難以挖掘的信息必須要有特定的動态鍊接才能進行檢索。
裡面大部分都是一些販賣高級情報的販子,個個都說自己有你想要的東西,戚肆花了不少時間和冤枉錢才得到這條情報。
“我知道了。”少女的聲音總是讓人很安心,“你為什麼想告訴我這些?”
“我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因為我想,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嬴歡一愣,他沒有說真話。
少年咬着嘴巴内側的肉,他本來想說的是什麼呢?
──隻是因為,你總是能絕境逢生。所以隻好把一切都交給你,才會讓人感到片刻心安。
這麼說一定會被她狠狠罵成自私鬼吧?
為了掩飾氣氛的尴尬,他故作犀利狀,“我怎麼記得某人之前對我不感興趣來着?”
“我是個善變的女人,怎麼了?”嬴歡表情平淡地扭轉方向盤,甚至有些理不直氣也壯的意思。
黑夜蒙蒙,偏僻的道路隻有憑借車燈才能勉強看得清楚。
車子即将駛上國道,距離斐一然所在的據點還有不到十公裡,時間大概還需要二十分鐘。
烏雲在天空中層層堆疊,風也變得沉悶起來,月亮和光芒一并掩去,恰似災難将至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