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焚香,飄飛纏繞的檀香喚不回發呆的沈令儀。
“關什麼門?我能怎麼了你?”出聲的人比她要年長許多,慢條斯理地拿出了自己的藥箱,觀察了一番眼前紗布亂纏的沈令儀,“下了山就打打殺殺。”
他很有耐心地在調藥粉,熟悉的藥香讓她生厭,聲音溫和卻沒有感情波動:“我說過很多遍,打殺是最低級的手段,你什麼時候能學會勝人而不傷發膚呢?”
沈令儀撇過眼去,無法反駁他,沒有再去看師兄。
她師兄沒有名字,有一手好醫術,身長而瘦,為人沉默穩重,與她截然相反。要她說,這人不該在這裡,也不該四處遍至隻做遊醫,為了收那麼點可憐的報酬。
他生了雙天生該拿筆杆子的手。
可惜他已人至中年,手中也因為常年做粗活生出了不少繭子。
這樣一雙生該拿起筆杆子的手……沈令儀睫毛顫了顫,吞下一口茶。她腦中自然地就想起了另一個人。
他想要拿起筆杆子,更想要在幾千裡之外的大漠揮動刀劍長槍,可惜他最後卻一件也沒做到。
桌上書紙翻飛,墨硯兩相隔。
師兄的臉上有一道極其明顯的刀痕,結痂後留下的疤就這樣赤裸地依附于他。師兄是個神秘的人,沈令儀從沒問過他的從前。
“師兄,如果有一日你終于發現你無論如何,用盡全力,都無法實現你一直想要實現的,該怎麼辦?”
男人擡起了頭,眼角的細紋綻開,他那總是能夠輕易隐于人群的一張臉輕笑了起來。
“那能怎麼辦呢?”他咳了聲,似乎嗓子有些啞,拿出一卷嶄新的紗布,遞給對面尚隻有十九的少女,“既然它的存在讓你痛苦,那麼你就也存在讓它畏懼。”
“實現不了就活着讓它怕一怕也是好的。”
沈令儀看着他開玩笑似的口吻,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下來。男人的臉卻倏而沉下,嚴肅地望着她,開口:“你莫要再活蹦亂跳,揮戈舞劍了,我告訴你,倘若你在寒月寺養傷不足一月就走了,那你也不用再回來了。”
“這些草藥知道自己粉身碎骨救的就是這麼個不惜命的人,它們絕計是會後悔的。”
她聽了這些話,臉上露出了也不囧,面色如常,平靜而淡然應道:“嗯,嗯。”
腳長在她自己腿上。
*
春日好風景,血色祭杜鵑。
冬早就被人們遙遙抛卻腦後,唯一記得寒涼的,怕也隻有龍牙獄中的這群亡命之徒了。
入了龍牙獄,閻羅惜命長。
陳柱兒蜷縮着抱住自己的上半身,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心中暗罵這狗屁龍牙獄怎麼這麼冷。不遠處的同伴因為被審問發出了尖利的慘叫,不住地高呼哭喊。
他渾身打了個寒顫,昨夜泡了一晚冷水他差點就要昏死過去了,皮膚發皺充水,待會兒就該到他審問了。
二十幾天前他陳柱兒分明還隻是漠邊陳風寨的一名普通山匪,雖然打家劫舍的事情他也沒少幹,但殺人□□的破事他可是一樁也沒幹過。陳風寨魚龍混雜,惡人橫行,陳柱兒覺得自己還是一個非常清白的山匪的。
可是那天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夥官兵集兵上山,他們大當家的原先還以為是要剿匪的,可後來卻變成了現在這樣——
大當家……承認了自己傷了馮四……?
馮四是誰?
馮四可是寒州響當當的人物!
他們一個小小的陳風寨上趕着去傷他幹什麼!
放屁!
放屁!
都是放屁!
獄卒打開的牢門,一把将冷得腿軟的陳柱兒拎起來,押在座位上。
一瓢溫熱的水潑在他臉上。
他如夢初醒,嘴裡不停地在念着:“不是我,不是我,和我沒關系,我沒有殺馮四我沒有——”
他身上因為冷熱交替格外痛苦,渾身紅透。陳柱兒低垂着頭,耳邊回繞着晝夜同伴們被惡鬼折磨的痛苦叫喊,脊柱彎曲像秋日枯死垂下的柳條,氣息奄奄,精神瀕臨崩潰。
一雙玄黑長靴現入他視線,上面金線繡着祥雲,筆挺而莊重。
“大人——!”陳柱兒意識瞬間清醒,腳蹬得比狗還快,一把抱住了那雙腿。他仰頭望向來人,隻顧着喊冤:“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陳風寨沒有傷馮四!我記的很清楚,那天大當家在紅鑲樓!你去找對對你去找紅鑲樓的雲娘,她一定知道的!”
長靴的主人厭棄地退後一步,腳上一甩企圖甩開這隻鼻涕蟲,可他被甩開後又匍匐着抱上:“青天大老爺我清清白白從我沒有傷過人……馮四他才是個壞的!”
“他幹的事那才叫壞極了!他死了也是死有餘辜……!”
……
站着的那位大人突然蹲下身來了,陳柱兒滿嘴已經開始吐胡話的聲音頓時停住了。
這張臉上隻有冷峻的神情,這位大人分明生的是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眼底卻冰冷一片,周身若有若無的煞氣忽地收斂。
他伸出手,在陳柱兒的右臉頰上拍了拍,冷冷地哼笑了一聲,似有玩味。
“歡迎來到龍牙獄。”
“在這裡死才是最難的,别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