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甯二十八年,夜濃如潑墨,穿堂風呼嘯而過,院内寂靜無聲。
沈書清坐在雕花木桌上,借着月色環顧房内陳設,瓷器名畫一應不落,當真是貪了不少。她一伸腿,踢向身前被她五花大綁的男人:“你說還是不說。”
男人兇狠地盯着她,喘着粗氣,朝她臉上吐了口唾沫:“說什麼?老子不知道。”
沈書清嫌棄地别過臉去,幸好未沾染半分,但凡這唾沫碰到身上一點,她可不敢保證眼前的人是什麼下場。男人無賴的态度令她有些煩躁,她幹脆蹲身從靴中抽出一把利刃,直直抵住男人的咽喉。
“我最後重複一次,七年前的春闱,你是不是瞧見了何人往仕子的飯菜裡下毒?”
男人冷笑着,輕蔑地看向她:“這案子不是早結了嗎?七年前聖上早已斷案,是賊臣蘇翊的家丁。”
未等男人反應過來,一記巴掌就重重落下。男人重心不穩頭倒在地,面目抽搐:“你可知道老子是誰,敢這樣對我!”
沈書清俯下身,指尖摩挲着刀刃,刀尖嗜血的日子她早已過慣,哪裡容的這爛人放肆。
“朱鵬,原為膳司一雜役,春闱後竟成了禮部主事。若真不知道什麼,那你這巴結人的功夫真叫人好生敬佩。”
一字未差,句句屬實。朱鵬料到沈書清有備而來,内感心虛,隻好側目怒視,強裝鎮定。
沈書清瞧出朱鵬被看穿的窘迫,他們這種人,最怕死。涼月下,刀尖折射出駭人的光,她用刀身扶住朱鵬的下巴,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利刃敲了敲朱鵬的下巴,她輕笑道:“朱主事,我可千盼萬盼才把你從京城盼來揚州,此等上佳機會,我不能錯過是不是。”說着,她手腕用力,刀尖往前送了送,直逼朱鵬的喉嚨:“這把刀,入喉即死。朱主事倘若再嘴硬,我會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全天下都找不到你。”
她清冷的眸中閃過凜冽的寒意,如過堂風般無情。朱鵬被吓得發怵,整個人止不住地發顫,結結巴巴地答道:“是……是……賊臣蘇翊府内的家丁……”
“朱鵬,你是真把我當傻子騙啊!春闱考場沒有令牌根本無法通行,那家丁身上證物确鑿唯獨沒有令牌。還有,你再敢說一句蘇翊是賊臣,你就和你的舌頭永别吧。”沈書清怒斥着,刀尖滑入朱鵬肌膚幾分,這爛人她已受夠,不願多看一眼。
“我說!我都說!是禮部尚書身邊的何侍衛!我親眼看到的!”朱鵬應是感到疼痛,才覺沈書清并無玩笑之意,哀聲求饒道。
沈書清這才松開朱鵬,她了然此案與禮部脫不了幹系,要的隻不過是朱鵬的這一句話。
她從桌案上扯過一張紙,讓朱鵬伏在地上把那句話完完整整寫下,按上手印。
朱鵬如實寫完,沈書清一把奪過,放進懷中貼身收好。朱鵬怒目圓睜,盯着她:“你究竟是誰。”
沈書清嗤笑了聲,并未應答,送了朱鵬一招封喉。鮮血汩汩流出,跟蘇家千萬血河比,不足為惜。她打亂房中器物,僞裝成朱鵬不敵盜賊而被殺之的假象。
銀月探出雲層,穿入窗内。她立于霜似的月華下,冷冷看向目含怒意的朱鵬,譏諷道:“忠臣慘死,賊臣當道。天下,終究是荒唐可笑。”
——
這幾日,揚州的雪,總算停了。偏揚州多雨,許久不見晴日,棉麻如針的雨絲混着柳絮簌簌地落下來,倒真叫人不願出門一步。
沈書清一隻手将文書牢牢圈在懷裡,另一隻手擋在額前,生怕這幾張薄紙淋壞了。她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運河處的潰堤重新修好,可不允許這最後一步出了錯。
這雨來得毫無預兆,早晨明明還難得出了太陽。沈書清出門走得急,沒顧上帶傘,想着回去取,但和胡縣令定好了時辰,一刻鐘都耽誤不得,索性作罷。
街上突然嘈雜一片,人來人往,不知發生了何事。路上急匆匆地沖過去一群人,險些将沈書清撞倒,幸而沈書清機靈,沒被這雨蒙了眼,巧妙避開。她低頭數了數懷中的紙,一張不落,放心了些。她思來想去這文書拿在手上總覺不妥,幹脆将它疊起放進了懷裡,到時和胡縣令解釋一番。
雙手空出,她趁機抓住一神色興奮的老婦,打探前方出了何事。
老婦步履不停,口齒極快地拉着沈書清說道:“主簿大人,您趕緊去看看吧,有人在河邊拔楊柳哩。聽别人說那人嘴裡還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念些什麼,怪得很。”
揚州柳樹生得極好,拔楊柳這事,确是第一次聽,也難怪能引起如此大的動靜。
沈書清歎了口氣,無奈地笑笑,要和胡縣令解釋的事情又多一樁。
她跟着人潮來到浔河邊,裡三圈外三圈早已圍了一群人,裡面的人在嘻鬧,外圍的人紛紛踮腳,唯恐錯過任何一點熱鬧。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主簿大人來了!”,喧鬧聲才漸漸平息,人潮稍稍退散,留出一個小口,沈書清趁勢鑽了進去,果真有一人在河邊一下一下地徒手拔着楊柳,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得了癔症。
此人有些面熟,沈書清往前走了幾步,方才看得真切了些,是街上賣燒餅的張泉。
沈書清輕輕拍了拍張泉,張泉未作任何反應,仍是拼命抱着那棵楊柳樹,如同他的珍寶一般不肯撒手。
沈書清命人尋來幾根繩子,喚四個壯士把張泉從柳樹上拉下來,将他的雙手雙腳捆住。張泉整個人動彈不得,一蹦一跳地又要往柳樹處栽去。
眼看張泉要摔進河裡,沈書清趕緊扶住張泉。張泉的頭發胡亂地粘在臉上,衣服已被雨打濕,不知他經曆了什麼,變成如今這副樣子。她大聲詢問:“這裡可有大夫?”
一老翁抱着他那松木醫箱,趔趔趄趄地從人堆裡擠出來:“主簿大人有何吩咐?”
沈書清見是一位老翁,神色也緩了幾分:“您可否想想辦法穩住此人,再鬧騰下去,隻怕是我要和他一起跳進浔河了。”
老翁有些被逗笑,他上下打量了張泉一番,心中便有了定數:“主簿大人,隻需略施幾針,使其昏暈即可,不會傷其分毫。”
沈書清長舒一口氣,讓壯士們将張泉按住,方便老翁施針。
“如此甚好,有勞了。”她笑着說。
老翁動作極快,紮了脖頸處幾道穴位,張泉便暈了過去,一動不動。
人們見沒有熱鬧可湊,自知無趣,不想多生事端,各自離去了。沈書清對老翁表以感謝,懇請道:“還得煩請大夫跟着我去胡縣令那一趟了。”
老翁笑着擺了擺手:“主簿大人客氣了。我本就無事,醫者為民,應該的。”
沈書清讓壯士們将張泉輕輕放在地上,随後平穩擡起。細雨有些澆濕衣襟,透進肌膚裡,沈書清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攏了攏衣服,帶着壯士和大夫朝縣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