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氤氲的霧氣,李玚察覺到身旁人的異動。他伸出手攔住沈書清:“少喝些。”
沈書清并沒有放下杯子,反問道:“殿下能喝,我喝不得?”
李玚被逗笑,随意地将酒杯擱在桌上,任其滾落:“不過叮囑了你一句,倒責問起我來。”
沈書清看向桌子旁空落落的炭爐,假裝不解地問道:“怎麼不生炭?”
“身上冷,生了也是浪費,不如喝酒暖和。”李玚揉着太陽穴,緩緩地說。
他睜開眼掃了眼沈書清,笑道:“你不也是一樣。”
沈書清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李玚指了指沈書清放在一旁的鬥篷,漫不經心:“鬥篷都淋濕成這副模樣,如果你跟我說是坐馬車進的宮,我是不信的。好端端的,何故徒步?”
“和你一樣。”沈書清答。
李玚會意地合上眼睛,昏沉沉地靠在桌上。
沈書清的手指敲着酒杯,小聲說道:“昨日是我掃了你的興,若不是我非要去蘇府,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李玚歎了口氣,看着頭上的懸梁,平靜地說:“不怪你,不是昨日,也會是今日明日或他日,總歸要來的,早些晚些罷了。”
沈書清低下頭,固執道:“那也不應該是昨天。”
李玚的目光霎時間變得柔和,他安靜地盯着沈書清蒼白的倦容,溫柔安慰:“如此說來,那還是我非要拉着你去放河燈,惹得你觸景生情才要去蘇府,思來想去過錯在我。”
聽完李玚的一席話,沈書清舒朗了不少,臉上帶了點隐隐的笑意。
“開心了?”李玚的眼神裡帶着微醺的醉意,少了些平日裡的冷酷疏遠。
沈書清方才端起酒杯的俠士豪氣盡散全無,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明明是你借酒消愁,卻安慰起我來。”
李玚搖搖頭,感歎道:“郭明來出事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隻是這些天瑣事纏身,沒有餘暇去顧慮這些,當郭長規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才發現自己毫無防線,積壓了許久的愧疚、悔恨,在昨夜,展露得淋漓盡緻。”
沈書清挪了挪椅子,離李玚近了些,擔憂地看着他。
李玚微微擡眸,瞧見沈書清憂慮的目光,心竟也跟着沉了下來,可嘴上仍是倔強:“不過一場離别,不算什麼。曆經過父子猜忌、兄弟相殘、愛人離世,我的心早就鑄成了銅牆鐵壁。你不信的話可以剖開看看,上面還長了幾把鋒利的刀。”
沈書清看穿李玚的強顔歡笑,忍着心疼說了一句:“可心終歸是軟的。我知曉你的難處,阿浔,可以不用憋在心裡。”
李玚偏過頭去,不願讓沈書清看到他悲苦的模樣。
沈書清靜靜地坐在一旁,陪着他。
靜默了半晌,李玚才沉沉地開口,娓娓道來:“自蘇府出事那一夜,我便下定決心,要争皇位。在和你相遇之前,我抛去所有歡娛,滿心滿眼都是算計謀劃,不曾留下半刻閑暇,因為我怕,想起你。”
他轉過身來,凝望着雨簾外的高牆玉宇,接着說道:“遇見你之後,我所籌謀的,仍按着原定的計劃走,可我的心,卻控制不住地偏向你。這一遭逢,我就知道,我的心亂了。我自知心中裝着蘇筠,裝着奪儲,定定裝不下一個沈書清,傅深也不止一次勸過我,你我之間并無可能,可我有時卻仍想揣着糊塗,不想做個正經之人,你可怪我?”
“不怪的。”沈書清答。
李玚抹了抹眼角,繼續述着:“我見過許多生死殘殺,見過無數陰謀詭道,我知深宮裡的無奈,高堂上的厮殺,我不願意看到這些發生,可我卻不得不忍痛接受這一切,甚至成為那樣的人,我有時真的很厭惡我自己。”
談及此,他頓住了。
“我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可我不能虧待天下,虧待臣民,更不能虧待你。”他終是說出了心中最艱難之事,無力地垂下頭,無措得像個三歲的孩童。
沈書清輕輕地走至他身邊,雙手托起李玚冰冷的臉頰,平視着他:“阿浔,人間的悲情冷暖非我們所能操控,木已成舟,我們隻能接受。我知道你敬重郭長規,心疼郭長規,也知你想護我周全,恰恰正是你有這些能力,才能擔起這些,不是嗎?我說過,你是這天底下最适合當君主的人,這不是虛言。”
所有的堅強都卸下,醉意盡數消散,李玚被這寒冷的北風吹得格外清醒:“當這天下之主,心狠,乃正解。我守的中正之心,适合為臣,不适合為君。”
中正之心。
沈書清自嘲地笑了笑,言道:“阿爹守的也是中正之心,可他仍是含冤而死。”
李玚有些錯愕,回頭看向她。
“但是阿爹無愧于天地。”沈書清長舒一口氣,這就是中正之心的答案。
她釋然地笑着,松了手:“阿浔,世道再難,我們也要無愧于天地。我們還有許多東西要讨回,可不能就此言敗。郭長規說得對,權力可以得到一切。”
李玚落空的心,慢慢回到了地面。他早該明白這個道理,卻一直糾結自縛,走不出心中的漩渦。
如今,他得解。
外頭的雨漸漸停了,不經意的陽光從雲縫間掙紮而出,灑下幾道殘影。
“可輕松些?”沈書清笑盈盈地望着他,耐心問道。
李玚彎腰拾起地上的酒杯,敞言道:“好多了。”
他将髒污的酒杯扔在一旁,端起一隻幹淨的,又斟了些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