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商船變成了一個個小黑點,在海平面上若隐若現。黃浦江的水波在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仿佛撒了一池的碎銀子。
不少工人站起來,三三兩兩的聚成一堆,邊聊天邊扭扭腰,踢踢腿,活動一下筋骨,形形色色的小販穿梭于人群中,兜售香煙、火柴、大餅等物。
同早上幾乎一緻,江水的鹹腥味随着晚風沁入鼻腔,還夾雜着幾聲低語與歎息。清澄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在鐵質的系船柱?上,迅速掃了一圈。
一處抽煙聚集點,五個穿着短打的男人四處打量,不安分的眼珠亂轉,似乎在找什麼人,他們裝腔作勢的吸了幾口煙,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就四處散開。
我們松懈的時候,就是敵人反攻的時候,清澄揮手招來一個賣大餅的少年,是交通員大鵬,借着買餅的功夫,她低頭囑咐:“剛剛混進來幾個特務,往北面散開了,讓糾察隊處理掉,動靜不要太大。”
“好,先生你的找零。”大鵬得了令,蓋上籃子正打算離開,就被人潮撞到一旁。
饑腸辘辘的工人們,不約而同的停下手中雜事,像崩壞水閘噴出的水柱,一股腦朝濱江飯店奔去。
飯菜的清香從飯店門口傳來,清澄心下了然,這時,形迹可疑的幾張臉,混在人群中,又是嚷,又是笑,使得大家都以為有免費的飯吃。
水已經攪動了,他們每走一步,水就更涸濁一些。清澄收回鋒利的目光,催促大鵬趕緊去找糾察隊的同志,然後去茶樓按計劃行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誰怕誰!
越靠近香味,人群就越擠,餓了一天的工人們叫嚷道:“憑什麼不讓我們吃?”
警察隊長攔住去路:“這是人家杜先生發給青幫兄弟的,要不你們現在變換山頭?”
“滾恁(你)娘!你個小狗地,揍你哩。”人群瞬間沸騰,謾罵聲不絕于耳。工人憤怒的情緒在他們的帶動下,臨近噴發。
哔——警察放下警哨厲聲道:“吵什麼,沒人逼你們換。不過杜先生心善,他還吩咐了,若是斧頭幫的兄弟不再鬧事,放棄罷工,看在大家都在上海灘混的面子上,倒也可以分一碗熱湯面。”
“這是欺負人!明明大家一起罷工,憑什麼他們有吃的。難道杜先生隻支持青幫的人反抗,不支持我們反抗侵略者嗎?”有個人跳出來叫嚣。
“對啊,杜先生怎麼可以這樣,他是不是想讓青幫出風頭,讓他自己臉上有光。”周圍人附和道。
警察眉毛一豎用警棍戳着地面,發出砰砰的響聲: “這是什麼話,人家杜先生是何等人物,還需要出風頭。再說了人家杜先生同你們非親非故,憑啥給你們吃食,人家是有錢,但不欠你們的,再敢亂嚼舌根子,就跟我去牢裡喝茶。”
迫于權威,衆人噎住了,大家紛紛低下了頭。
一頓飯就把青幫的工人和斧頭幫的工人分化了,還将髒水都往自己身上引,清澄勾起一抹冷笑,杜先生啊杜先生,給你一個當英雄的機會,你偏要當痰盂,就别怪妹妹我心黑了。
她開口問到:“哎,你們說來說去都是幫派的人,咱就是窮苦力,哪派都不是,杜先生對我們有什麼政策不?”
警察輕蔑的冷哼一聲,旋即掏出一個大綢袋搖了搖:“自然是有的,杜先生說了,非幫派的兄弟肯放棄罷工,當場給大家夥發五塊大洋的補助,想要什麼吃食,自己買。”
丁零當啷,沖在最前頭的工人聽得最清楚,他們死死盯着警察手中的錢袋子,咽了咽口水,隻是沒人願意當第一個出頭鳥。
“前十名,發六塊大洋!”警察隊長扯着嗓子喊道,增加了籌碼。
“一口價,二十塊大洋,我願當第一個。”清澄擠出人堆,嬉皮笑臉一副向利益低頭的小人模樣。
人群一陣嘩然,二十塊大洋頂他們兩年的家用了,警察不禁嘲諷:“小赤佬,你什麼東西,跟我讨價還價。”
清澄眯起眼睛,冷冷看着貪婪的警察隊長:“差爺,幾塊大洋都舍不得呐,我猜杜先生給你的不止這個數吧,别太貪心了,人就是這樣,喜歡從衆,你現在隻差個帶頭的一動,他們的信念就散了,多劃算的買賣。”
警察扯了下嘴角:“十塊,十塊,别煩了。”
“一口價,一分不能少。”清澄手插在褲兜裡寸毫不讓。
“你……”警察隊長迅速掃了一圏工人,似乎在找人。
“我,我隻要十塊!”一個可疑份子舉手喊道,然而下一秒就被淹沒在人群裡。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他被粗壯的手臂一擰,軟綿綿的拖走了。
“誰喊價,出……出來領賞啊。”警察隊長額頭上冒出層層細汗,過了好一會都沒沒人搭話,像是投入湖中的石頭塊,隻看到漣漪,沒見着石頭。
清澄趕緊再添一把火:“看來差爺不太想回去交差呢,那我們隻好繼續了。”
“給給給,算你拿了頭紅。”警察隊長無奈妥協,不情不願的從錢袋子裡數出二十大洋,“拿完錢,趕緊滾。”
衆目睽睽下,清澄慢悠悠的走過去,拿過大洋掂了掂,又看向警察,微笑道:“謝謝差爺。”
飒!散開的大洋如同銀色的流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漂亮的抛物線,所有人都愣住了。
當!叮!墜落的大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紛紛揚揚地灑在了人群裡,人們瞬間擠做一堆,哄搶大洋。
清澄的聲音緊接着響起:“工友們,今天我撒的是大洋,你們搶,隔日敵人射出的子彈,你們還搶不搶?”
一句話成功震懾住衆人,大家都不敢再搶,溫熱的紅暈攀上後耳,大洋緊緊握在手中,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搞了半天,事态沒有按照預期發展,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警察隊長氣得滿臉紅愠,指着清澄的鼻子怒喝:“小赤佬,是不是想鬧事?”
“差爺,錢到了我手裡,我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哪條律法規定不能撒錢了。”清澄拂了拂他的肩章淡淡道,“倒是你犯了天大的法,還不自知。”
“放,放屁,我我我犯什麼法了?”警察隊長氣呼呼的瞪眼,隻不過額頭冒出的冷汗,一條條往下淌。
“漢奸!”兩字從清澄嘴裡吐出來無比自然,她突然逼向警察,“你問問自己你身上的衣服是誰造的?是中國的工人。你每天吃的糧食是誰種的?是中國的農民,甚至你每個月的工資都是我們從幸苦錢裡,擠出的稅金。你吃穿用度都是中國人給的,為什麼要當漢奸,為侵略者打掩護。”
衆人議論紛紛,看着清澄的眼神滿是崇拜。但是看向警察的眼神,宛如一根根鋼刺,直直紮向他們。
一番話堵得警察隊長啞口無言,連連擺手:“不是,我不是漢奸,我是受……受上面指示,我也隻是聽命令行事。”
“呵,命令,你自己沒腦子嗎!在你剛剛讨價還價的時候,倭寇正向錦州城推進,它們所過之處,奸淫擄掠,焚燒房屋,人畜皆空。”清澄話音剛落。
人群中有人朝天撒出傳單,還有對面的樓頂上,不停的灑下當日報紙,報紙順着晚風,飄向租界。
那傳單上沒有任何文字,僅僅是一張日寇砍頭的照片,被砍得人穿着跟碼頭工人一樣的短褂,褲子上重疊的補丁一看就是普通的村民。
報紙上亦無多少文字,滿頁滿頁的都是日寇的暴行,綁在大坑中等待活埋的村民,身無着物的婦女屍體堆成了小山、燃燒的房屋延綿數……
巨大的視覺沖擊不需要任何說明,工人們被現實抽了一記耳光,徹底炸鍋了,沸騰的怨氣直沖天際。小警察們吓得掏出警棍,有的掏出配槍,做出防衛姿态。
“不許發!都給我去抓人!”警察隊長出聲呵斥,然而他手下的小警察,一個人都沒動。
清澄見效果不錯,又喊了一嗓子:“警察兄弟們,我知道大家都是為了吃口飯,才出來當警察,我們碼頭的兄弟們也是為了自己的家小,才出來賣苦力,大家都是一起掙錢的同胞兄弟,隻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但是敵寇們不同意。”
“你們不要以為錦州城離上海灘十萬八千裡,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等倭寇們在東北殺夠了,搶夠了,就會打過長城,跨過長江,你們和你們的父母妻兒,就會變成照片上的那些人。”
“到時候你覺得那些貴人,洋大人會幫你們擋刀,還是擋子彈?他們什麼都不會做,會這麼做的隻有我們這些不怕死的窮弟兄們。”清澄頓了一下,環視衆人。
“因為……我們不想當亡國奴!我們要和平!兄弟們,将武器對準漢奸和敵寇吧。現在不朝敵人胸口上狠狠踹一腳,将來他們就會踩在我們的脖頸上,不讓我們呼吸。”
随着清澄振臂一呼,大部分警察扔掉武器,和工人們一起異口同聲的吼道:“我們不當亡國奴!我們要和平!懲辦國賊!堅決抗日!”
在衆人的威壓下,警察隊長像條落水狗一樣,爬出了憤怒的人群,踉跄着跑向電話亭:“喂,杜公館嗎。碼頭瘋了,都瘋了。”
杜公館裡,杜先生拿着聽筒,臉色越來越難看:“喂,喂,你聲音大點,喂。怎麼回事,電話怎麼沒聲了?”
“先生,聽說接線員也罷工了。”杜管家面色尴尬的跑進來。
杜先生扶住額頭,一副心力憔悴的樣子,杜管家猶豫再三還是彙報道:“先生,來客人了,是……”
“不見不見不見。”杜先生打斷管家的話,厭惡的擺擺手,“就說我已經睡了,讓他們明天再來。”
旁邊的管家勸道:“還是見一下吧,可能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