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夏稚和徐少爺看的書是外國的名著,一本原文,一本譯文。
小夏英文不大好,卻又總覺得原文才有味道,便時不時喜歡請人來讀書,父親生前說他如此用功,合該也出國去長長見識,留學一下,偏他二哥在旁邊哈哈大笑,說他假模假式。
那會兒少年時代的夏稚聞言,蹦起來就要打二哥,要不然就找陸哥哥告狀去,幾人鬧着鬧着,便準備找個地方下館子,各人都叫上自己的好朋友,浩浩蕩蕩的前去。
說起來夏稚其實很懷念那時候。
那時候大家都湊在一起,他也有個伴,如今大姐遠嫁了,二哥成日混迹在馬場裡,也不知道混出什麼名堂沒有。
——夏家老二夏定琨常說他的眼睛就是尺,哪匹馬跑得到第一,哪匹馬今日沒心情賽跑,他打眼一瞧就知道,然而夏稚每回看他二哥回家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呆瓜樣子,想來是輸得很徹底了。
如今夏稚和徐家的公子好上了,徐業成便擔任了夏稚的英文老師,兩人坐在一排長椅上,面前都擺着還冒着熱氣的黑咖啡,兩塊兒巧克力蛋糕,夏稚這邊的缺了一角,徐公子那邊的還沒有動。
徐公子一手搭在夏稚身後的長椅靠背上,那手很有些修長,的的确确是富貴人家的手,半點兒繭子也無。
另一隻手很是正經的捏着那本白皮鑲邊的《傲慢與偏見》,封面沒有特别大的圖案,隻有一個歐洲風格的窗框,下面寫着書名。是花體的英文書名,夏稚很喜歡這種浪漫的風格。
這會兒徐業成好似是當真成了夏稚的老師了,念書的聲音緩緩道來,有種類似催眠的溫和。
然而念的内容卻是男女主角雨中吵架的情節。
他的徐公子先是用正宗的英倫腔念了一遍——說實話,夏稚也聽不出來是什麼腔,但是他認為還是很好聽的,這也是他覺得徐業成值得和自己成為朋友的原因之一。
英文念完,輪到夏稚念中文,說道達西對女主的深情表白時,台詞是這樣的:“伊麗莎白小姐,我實在沒有辦法撐下去了,這幾個月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折磨,我來羅新斯隻是為了見你,理智的想法和家族的期望阻撓着我,你卑微的出身和我的爵位懸殊也令我遲疑不決,但我要把這一切統統抛開,請你終結的我痛苦。”
念完,夏稚忍不住神色不忍,先一步感慨:“他這麼直白的說女主身份的微低,實在是太傷人了。”
“是啊,所以伊麗莎白拒絕了他。”徐業成并不能領會夏稚的憂傷,他覺得這一類書其實都是用來迷惑無知女子的。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能夠抛開身份低微去追尋一個低賤女子的富家公子。
就好比說,假若夏稚的父親隻是一名人力車夫,他想自己大約也不會對夏稚這般的着迷,這兩個月簡直像是被人下降頭了似的,夏稚一個不高興的眼神,都夠他琢磨許久。
夏稚還在惋惜地感慨:“可是伊麗莎白也愛達西啊,天啊,他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夏稚看不下去了,歎了口氣,總覺得戀人之間這樣你不言我不語,然後錯過的情況太令人難過了。
他可從不這樣,他喜歡誰立即就會表達出來,不高興也會說清楚為什麼不高興,愛在心口難開這種事兒,大約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發展到他身上去。
兩個摩登青年又喝了會兒咖啡,坐到下午四點多時,徐家的車子到了,夏稚就跟着徐業成上車,前往湖心亭去。
湖心亭原本是個皇家林園,後來被納入了五大道内,屬于英國領土,又因為在邊界,就開了許多餐廳和舞廳供有錢人們去玩樂。
湖心亭不大,所以一般時候隻能開兩艘船,且都隻是不到百平的雙層小船,一樓用來上菜或者歇息,二樓是專門吃飯看風景的地方。
如果需要,附近的歌女還能被叫來在船上獻唱一首。
說起來最近不少歌舞廳流行起紅白玫瑰的歌,聽說都是上海傳來的,天津那些老闆們立馬也有樣學樣給自己歌廳裡最紅的姑娘起名紅玫瑰、白玫瑰,當真是瞬間又引了不少客人。
夏稚聽二哥說這個事情的時候,二哥正在破口大罵那些老闆隻曉得跟風,現在一條歌舞廳街上,十個歌舞廳裡,七八個白玫瑰,十個紅玫瑰,名字都一個樣,真真是笑死人了。
夏稚聞言毫不留情戳破二哥,說他明明是自己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所以羨慕嫉妒。
夏家也是有幾家歌舞廳的。
夏老爺子還在的時候,因為手下有兵,沒人敢來鬧事兒,也沒人敢跑他的場子來收保護費,再加上夏老爺子是幹一行愛一行,每周還要裝作客人去體驗舞廳服務,随即還要詢問客人們的遊玩體驗,根據客人們的感受調整節目,于是生意不是一般的紅火。
如今輪到夏老二當家了,這人不是在睡大覺,就是在賭馬場裡揮斥方遒,每個月也就查賬的時候積極點,歌廳能不倒閉真是奇迹。
夏稚心裡其實有些埋怨二哥不好好愛護父親的産業,可他又不好越過二哥去管事兒,他也不懂,所以他期待陸哥回來,也有想要陸哥回來給他出主意的心思。
陸哥是父親臨死前托付的人,二哥再混,對幫了他們夏家許多的陸哥也是尊重的。
其實夏稚也可以直接跟二哥說他想接手家裡的歌廳,還有幾個别墅,之前别墅生意也好,是專門給貴人們做私房菜的,現在居然被父親手下的副官攏去單幹了,每個月的收益也不入夏家的賬。
所以夏稚覺得,自家歌廳如今這副凄慘模樣,說不定也有下面的人中飽私囊,然後管理不當導緻的,他一個從前就不怎麼關注家業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就算二哥讓他管歌廳,下面的人能聽他的嗎?
小夏心裡存着世俗的賬,每每想起都很是焦慮,生怕自己跟二哥沒出息,守不住家業。
為此夏稚也打過要不要讓徐業成幫忙的打算。
徐家雖說是做米面生意,可既然是做生意,是不是又有些共同之處呢?比如管理人之類的,更何況業成不是說他在日本學的就是金融商業,這不是現成的老師嗎?
可惜夏稚從沒開過口。
他是開不了,不好意思,他覺得愛情應該是幹幹淨淨的,不夾雜任何其他東西,自己若是開了口,業成覺得自己是為了讓人家當夏家的免費管家可怎麼辦?
再來,夏稚私心裡對業成總有些愧疚。
他既享受業成對他的好,又不肯跟人有半點兒親密接觸,是人都會有些小情緒,可他又不知如何解釋,總說自己還不想,這理由也委實蒼白。
預約湖心亭的船需要提前三個月,日子也不是那麼好定的。
之前定船是因為徐業成生日,老早就準備約各種朋友同學一齊到船上吃飯,衆人還能交流交流感情,還沒有旁人打攪。
雖然定的日子不是徐業成生日當天,但這也沒辦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