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沿海的氣候總是變幻莫測,氣象部門已經發布了紅色台風預警信号,天空陰沉沉的,有種下一秒就要墜落的逼仄感,失去陽光的海岸線也變得模糊不清,林引青脫掉鞋子,海浪擁吻上他的腳踝,帶來一瞬的暈眩感。
可能是潮濕的水汽吸取了他身上的溫度,他的唇色蒼白,在這麼暗沉的環境下,依舊白得突兀,要是有人從上面的棧道看下來,八成還以為是個遊魂呢。
但是因為台風,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更别說在這個地方出現落單的人。
所以沒有人阻止他,天空中劈開一層裂縫,雷鳴聲轟隆不絕。
在天地的交響曲中,林引青感覺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或者說他是遵循了最深處的渴望,他看着遠處,海與天連成一片,幽暗遼闊。
腳下的浪花變得急促了些,仿佛在催促着什麼。
他低頭微微一笑,恰時電光一閃,照亮他的臉龐,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的确,任他的性格多麼木讷遭人诟病,但是這張臉是沒有人有意見的,但是也是因為這張臉他被拉去做了好幾次親子鑒定,他這個親子比起林家的養子來更不像林家夫婦親生的,不是如清湯寡水般的平淡,細看五官是十分侬麗的,眼尾上揚,眼裂狹長,自帶風情。偏偏鼻頭圓潤小巧,嘴唇微厚,平貼了幾分嬌憨,加上他本來的性格,将眉眼的攻擊性降到了最低。
一眼看過去,他肯定是人群中親和力最高的,但是在林家這幾年來,不說狗都欺,但人都嫌是肯定的。
無意找回來的親生孩子還沒有養子像就算了,一巴掌也打不出一個屁出來,整個人的性格就像被鋪就在公園小路上的鵝卵石一樣平滑到不起眼,若是有人低頭仔細看,可能會發現這一塊石頭生得漂亮,不過誰又有那個閑情逸緻仔細關問他呢?
林引青不知道怎麼和親生父母相處,他在農村的養母家隻需要幹活,少說多做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挨打,這是他總結出來的生存規律,但是等他的性格定型後,他來到一個不用他幹體力活的地方,他最大的優勢失去了,劣勢被無限放大。
他小時候時常看着養母輕聲哄睡弟弟,看着養父把小小的孩子放在脖子上,空氣中都是孩童清脆的笑聲,他羨慕卻不嫉妒,血緣是多麼緊密的聯系啊,他從破爛不堪的書上了解到,孩子是需要父母都給予出一部分,才能誕生出來的□□,從誕生伊始,孩子就承載着雙倍的期待。
他不是他們的孩子,自然就沒有期待可言,可是來到林家,他發現自己也沒有得到期待。
林家夫婦有兩個孩子,長子優秀穩重,幼子雖然是養子卻性格更加外向,妥妥是個開心果。如此,林引青的位置就顯得格外尴尬了。
這個家對他敞開大門,卻不歡迎他。
他聽過自己的大哥柔聲安慰弟弟的話語,字句笃定。
“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弟弟。”
他聽過爸媽沒有掩飾的聲音,“小寶說他昨天晚上沒睡好,那個孩子在這,小寶難免不自在。”
“那就在他學校附近給他安排個房子,讓他少回來吧。”
因為那個‘孩子’的稱呼,林引青心中綿延了數年的柔軟,他甘願暫時退出這個家,讓他的父母不必在兩個孩子之間抉擇,但那時的他不知道,自己從未成為其中之一的選項。
現在知道,其實也不晚。
“轟隆!——”
像是創世紀中的大洪水朝他奔湧而來,海浪将他裹挾着,卷入了海底深處,無數的水分子組成了一道道隔膜,将嘈雜的聲音都隔絕在千裡之外。
無比甯靜的世界中,林引青閉上了雙眼。
——
塔斯曼海域,這裡是鲛人的誕生之地,沉寂近萬年的疆域突然躁動起來,浪花撲打着海岸,傳遞出欣喜的情緒。
林引青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種天氣那種環境,他存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而且長時間的缺氧會對大腦造成不可逆的損傷,他看着眼前隐隐透着光亮的牆壁,默默背了一下乘法口訣,暢通無阻。
看來他的腦子還在,隻是從高級中樞控制的軀體卻傳來強烈的虛弱之感,叫他幾乎擡不起雙手。
他仿佛還置身海水中,不像那日那樣冰冷,而是多了幾分太陽曬過之後的溫暖,親密地包裹着他的肌膚,四周都是潔白微亮的“牆壁”,構成一座環形的小空間,隻有他的心跳聲緩慢跳動,瀕死時刻帶來的窒息和嗆水的疼痛還殘留在腦海,封閉狹小又陌生的地帶構成了一個短暫的心理安全地帶,讓他得以喘息。
他出乎意料地感到難違的平靜,那些激烈的情緒似乎也被隔絕在外。
這裡是哪裡?
1.2.3……11。
他數着數字算着時間,手下的跳動平均5秒才跳一次,某種答案呼之欲出,這不是他的身體。
或者說,這不是他原本的身體。
無論是在這個液體中可以自由呼吸的權利,還是在模糊視線中融為一體的“雙腳”,都無一不是告示着他,他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