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微在衣冠冢前沉默了許久,然後才緩緩起身。蹲了太久,腿腳已經麻了。站起身的時候踉跄了一下,江淮直反應很快,立馬扶住了宋時微,然後将人環在自己身前。
宋時微強撐起精神,對着江淮直笑了笑:“蹲得有些久了。”
江淮直看着宋時微,眼底滿是擔憂,他最怕看江宋時微這種強撐的樣子了。
“先去那亭子坐一會吧。”
宋時微點了點頭。
江淮直将人扶到亭子中,然後掏出手帕,攤開在椅子上,再扶着宋時微坐下。
往旁邊看去,便是斷崖。
宋時微出神地盯着那斷崖下看了許久,就連江淮直從陳息那拿來了水壺都不知曉。直到水壺遞到自己面前,宋時微的視線才逐漸聚焦。
水壺中裝得是溫水,壺口還微微冒着熱氣,白色的霧氣,急不可待地湧入空中,然後又很快消散。
宋時微原還沒覺得渴,水壺在自己面前倒是有感覺了。她接過水壺,慢悠悠地喝了兩口。暖意順着喉間入腹,宋時微感覺自己身子也暖了些許,整個人也精神了些。
坐了一會,感覺到腳不麻了後。宋時微站起來,走到亭子的扶欄邊,看着下面。江淮直也跟着起來,站到了宋時微身側。
斷崖之下,不遠處是蜿蜒的淮水,一路南行,看不到盡頭。隻是宋時微站得高,從上看下去,淮水都顯得小了,像是兩根手指就能丈量。可是它又那麼大,大到能掩蓋她的家。
不知看了多久,宋時微擡手指向崖下,“那裡就是原來的江都都城。”
宋時微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江淮直心中隻覺得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了一錘,莫名地傳來一股沉悶的痛意。
他順着宋時微手指的方向看去,傳聞中淮水河邊最繁榮的都城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比起别處更加寬廣的淮河,以及從那拓展的一條支流。
水面平靜得可怕,可一座城,數千萬百姓,皆在這淮水之下。
宋時微收回手,又自顧自的開口,“那原是我的家……”
話語中帶着難以忽視的悲怆和顫抖。
江淮直擡手将宋時微拉入懷中,熟悉的溫暖和味道的沖擊下,她再也忍不住,在江淮直懷中哽咽流淚。
江都還在時,宋時微甚至熟悉每一條街巷。而如今淮水之下,一切蕩然無存。宋時微知曉江都被淹沒在淮水之下,可如今這些親眼擺在自己面前,甚至在那尋不到半點江都的影子。
偌大的一座城,當真就不複存在了。
等情緒漸漸平靜後,宋時微從江淮直懷中出來。她看着山崖下,因為剛剛哭過,聲音虛弱而微微顫抖。
“我出生皇族,天潢貴胄,自小沒人敢和我作對。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贊美。誇我天資聰穎,誇我姿容貌美,誇我舉世矚目。好似我渾身上下沒什麼不能誇的。我一直都知曉這些話,真真假假,不可信,唯有父皇和老師會對我完全說實話。我自以為到再多的阿谀奉承,都未受絲毫影響。”
宋時微低下頭,自嘲笑道:“如今回過頭看來,當真是自以為是。”
江淮直見她這般自我懷疑,正打算開口。宋時微似乎預料到了先他一步開口道:“你不必寬慰我,我能坦言這些,就證明我已不再糾結這些。”
江淮直到嘴邊的話隻好又如數吞下。
宋時微繼續道:“父皇教我為君之道,為人之道。老師教我四書五經,先人才學。但是他們對我太好了,以前總有他們在一旁幫扶,偶爾替我掃清障礙,偶爾又替我收尾。”
“平常最大的煩心事,也不過是和與我作對的迂腐臣子鬥智鬥勇。但那隻是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現在想來也不過爾爾,畢竟如今的朝堂,連這般的人都很少了。”
“以至于我活的太過順風順水了,讓我有點自視甚高。甚至從未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惡。”
“重活一世後,我開始謹小慎微,對任何人都不敢相信。日日深思熟慮,事事反複思量。不斷糾結,不斷反駁自己。”
宋時微苦笑一聲,“那時的我,不敢相信任何人。甚至連阿霧,我都偶爾在夜間思索,她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樣,背叛了我。我對所有人都不曾坦言所有,總是有所隐瞞,将所有事情都憋在心中,不敢和任何人說。”
“同原本的我,相差甚遠。”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有兩個人在來回拉扯,讓我自己都有些看不清自己。
“直到我九死一生,從鬼門關門口撿回一條命。我才找到兩個自己之間的平衡點,才成為現在的宋時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