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至,各地都上報了上計書,少府内的所有木案上都堆着倚疊如山的奏折,案上不夠放的便放在木箱中,羅列了幾箱。
起初楚暄和須賈以及少府内的官員們成日從卯時一直審閱到亥時,但天寒地凍早出晚歸于衆人而言都不甚方便,須賈想着幹脆每個人分幾箱帶回家中審閱,在歲末前五日上呈即可。
對于這些楚暄倒是不足為奇,先前在秦國随張儀沒少審閱過上計書,隻是魏國的上計細則、稅貢、糧儲數量核對等規定較之秦國更為細緻,計算起來也比較複雜,看得人眼花缭亂,眼下離上呈時間不到十日,時間緊迫,楚暄隻得一頭栽進奏折中,一看便是一整日。
這些時日,林轍總是獨自往外跑,還是牽着馬兒出行,每天都到太陽落山了才回來,楚暄過于忙碌也無暇詢問,反正林轍這麼大個人了也不至于跑丢了。
但這幾日林轍回來的一天比一天要晚,有時出門還馱着幾袋包裹,又兩手空空地回來,偶爾神色凝重,心事重重。
楚暄注意到這些,知道林轍有事瞞着自己,待所有奏折都審閱完畢,上呈于少府,便來詢問林轍。
“你這幾日在忙什麼?”晚飯間,楚暄舀了碗湯遞給林轍。
林轍端碗的手一頓,放下碗筷,欲言又止:“我……”
“怎麼,有事瞞着我?”楚暄不解。
“不是!”林轍立刻解釋,“我是看你最近太忙了,想着等你忙完了再說。”
楚暄疑惑,又聽林轍道:“哥哥,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吧,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
翌日,林轍帶着楚暄騎上馬,輕車熟路地往城南的方向行去,城尉顯然是認得林轍,大老遠見他騎着白馬,就下令開城門,林轍點頭謝過,出了城門馬兒又跑了小半個時辰,到達城郊關道處的一片荒草地。
連下了數日的雪,荒草地已是白雪覆蓋,枯樹枝幹上冰錐倒挂,草木結霜,放眼望去一片蕭瑟蒼茫。
而在這片蒼白落敗的荒草地上竟坐落着一座老宅子,那宅子像是别人遺棄了許久,四周荒草叢生,枯枝壓着灰黑色的屋頂,幾處瓦片都壓得移了位,青石壁上爬滿了青苔,牆上有幾處石塊脫落,現出大大小小的漏洞,寒風肆意地灌入,風再大點兒或可将這屋子拆解了。
這老宅子可以稱得上是岌岌可危,若是陰雨天,它灰敗的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過往商旅匆匆而行,根本注意不到這處還有一座老宅。
林轍馭馬踏過荒草地來到宅子外,走近了才發現這“老宅”竟是一座山神廟,而門上刻着“山神廟”的匾額隻剩下一角釘子吊着牌匾懸于門頂上,又被寒風吹得發出“啪啪”聲響。
林轍将馬兒安置在廟外的樹旁,一手提着随行的大布袋子,另一隻手牽着楚暄向這山神廟走去。
推開門,楚暄愣怔住了,廟内竟是衆多流民,坐了滿地。
有的拖家帶口,有的是母親帶着孩子,有中年男子帶着瘦弱的老妪瑟縮在一處,亦有一個人蜷縮着的,他們幾簇幾簇地挨坐着,湊在一塊兒互相取暖,身下鋪着棉質的被褥,而角落裡的幾個流民卻沒有這防寒的被褥,應是今日剛到此處,他們渾身髒污,蓬頭垢面,瘦得形如枯槁,手腳凍得一片青紫,這破舊的山神廟于他們而言就是烽煙亂世中的一片淨土。
楚暄呆站在原地,在一處角落他看到一對父子,二人坐在地上,那男人僅剩一條胳膊,環住身旁的孩童,而孩童的右手隻有一根拇指,二人皆是又黑又瘦。
像是察覺到楚暄的目光,他們一同擡眼看向他,卻也不敢多看,很快移開了視線,男人以身形護住孩子,那孩子從胳膊的縫隙中偷瞄楚暄,一雙眼睛晶亮無比。
楚暄覺得眼睛生疼,像是被眼前的場景刺痛了,胸腔内悶堵萬分,他倒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緩過氣來。
那些流民初見他時露出了膽怯和小心翼翼,或許是身旁站着林轍,他們才敢大膽地擡起頭,往這處望。
楚暄心想着他和林轍這身行頭是否也同樣刺痛了他們?
“這些流民是從越地來的,這一年中楚國攻打越國,不少百姓死于戰亂,房屋被燒毀,他們無家可歸一路向北來到了這兒。”
林轍對楚暄解釋道,他看向右側角落那幾名新到此的流民,有幾個身上還帶着傷,像是被火灼燒的,因無藥醫治傷口已開始潰爛,散發出難聞的腐臭氣味,廟中的流民們與這夥人離得遠遠的,顯然是不待見他們。
林轍從包裹中取出兩條紗巾,将楚暄和自己的口鼻掩住,然後走上前在那受傷的男子身前蹲下,取出兩瓶金瘡藥、一捆紗布和一小瓶藥酒,他撕下紗布,解下腰間的水囊倒了點兒在紗布巾上,準備為這受傷的男子清洗傷口。
那男子先時疲憊地昏睡過去,被這動靜驚醒,看清林轍并知曉他的舉動時先是驚愕得一個激靈,清醒之後趕忙跪下,也不顧動作太大牽扯到傷口帶來的疼痛,顫巍巍地對林轍道:“大、大人,草民已是不中用,不敢勞煩大人,隻、隻是……吾兒病重,危在旦夕,可否、可否請您……救救吾兒……”男子說到後面聲音含糊,哽咽了起來,他将身子退開些,露出身後病得不省人事的孩童。
林轍一怔,此刻楚暄已走到他身邊,蹲下身探向孩童的額頭,那溫度滾燙得吓人,他與林轍對視,林轍意會,将手中的紗布遞給楚暄。
楚暄上前将那男人扶起,安撫道:“您先起來,我二人既已至此定會救好您的孩子,但您這傷口再不處理怕是也要染病了,到時候誰照顧他?”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替男人褪去左臂的衣衫。
楚暄的話好似一顆定心丸,那男人果然不再抗拒,配合着楚暄處理傷口。
過程中他悄然打量着眼前這一襲華袍貴氣俊雅的少年,鼻頭一酸,眼眶發熱,卻也不敢看太久,傷口因擦拭和上藥帶來的刺痛他也咬着牙忍了下去。
另一邊,林轍起身先到廟外的荒草地中抓了個雪塊,用帕子包好,又快速回到孩童身前,将手中的“冰袋”輕置于其額頂,複又從包裹中取出一個棕色的瓶子,倒出兩粒藥丸放入孩童口中,喂了水讓他咽下。
楚暄這邊包紮好了,男人不停地道謝,林轍将冰袋遞給他,說道:“我方才喂他吃下退燒藥,這會兒還需用冰袋敷着降溫。”
“謝、謝謝兩位大人救命之恩!!”男人掉着眼淚對林轍和楚暄磕頭。
林轍笑了笑,這才将包裹全部解開,内裡是兩三床被褥和幹糧,他将這些分給了這批新來的流民,楚暄見狀一同幫忙,每個人都分了兩塊餅,多出的部分用布裹住存放于角落。
楚暄環顧廟中其餘的流民,心下了然,安頓好這一波後,林轍将剩下的兩袋幹糧取出,和楚暄一人一袋,二人一左一右在廟中分着糧食。
流民們見林轍時面上都帶着笑意,想是已經熟悉了,但看楚暄卻是陌生,又經不住好奇,目光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林轍察覺到這些,笑着對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哥哥,是特别好的人!我小時候就是他救下的。”
楚暄沒去注意衆人的眼神,分好糧食後走到林轍身邊,隻見他正和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童說這話,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端坐于地,雙手交疊于膝上。
“大哥哥。”見楚暄朝自己走來,孩童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在對方到達自己身前時又垂下眼眸,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楚暄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摸了摸孩童的頭,孩童明顯瑟縮了一下,而後逐漸放松身子,這才戰戰兢兢地擡眼與楚暄對視。
這目光像隻膽怯的小貓咪,楚暄想起了初見林轍時的場景,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的。
——
“阿轍,你是何時發現這些流民的?”回去的路上,楚暄問道。
“一個月前。”林轍說,“我随太子出城練騎射……”
一個月前林轍陪着太子魏遫去南城跑馬場練騎射,回來的路上路過這片荒草地,忽聞荒野間傳來一陣哭嚎聲,凄凄冽冽,聞之叫人膽寒。
這聲音把魏遫吓得不輕,以為撞見了鬼,林轍讓他先回去,說是要一探究竟,結果走近了才發現這聲音是從一座山神廟中傳來的,他推門而入被眼前的景象驚到。
山神廟中坐擁着諸多流民,最裡側一名瘦小的孩童正跪在一位婦女身側号啕大哭,他身前的婦女安靜地平躺着,已是沒了生氣。
“那孩童的母親在流亡的途中染上了疫病,又因數九天寒加重了病情,能留于這廟中不被其餘的流民驅趕已是萬幸了。”
林轍見狀愣神片刻,走上前,廟中的流民在見到他時個個都心驚膽戰,見他一身官袍,穿着華麗,又驚又俱,主動讓出了一條道。
孩童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頭看向林轍,霎時間止住了淚水,渾身發起抖來,他以為林轍是官府派來清掃流民的,遂撲通一聲跪下,大喊道:“不要!不要趕我們走!不要碰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