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梨所有的神情和動作都停止了,半晌,她挑眉道:“你去呗。還回來不?”
“會很久。”
蔣梨吞了一下咽喉,走回吧台:“你不會是想要我留下你吧?”
“我知道你不會。”顧雲淺停下擦杯子的手,輕輕捏住了蔣梨的手指,“但有時候又希望你會。”
蔣梨抽回手指,垂眸道:“周幾走?我看看有沒有時間送你。唉,算了,我不送你了,我這裡還要開店呢。再說你們顧家有那麼多人送,哪裡輪得到我……”
“周三。”顧雲淺打斷蔣梨的話,又緊緊盯着她雙眼,不讓她逃,“隻有我和老郭。我訂的是早上七點的航班,三木這個時候還沒有開門。”
“呵,你倒是安排得有條不紊的。”蔣梨倔強地别過頭,“到日子再說吧。”
“我這次是去治腿,大概會在三月前趕回來。三月底,畫廊還要為林隐辦她的首個畫展。”
聽見林隐的名字,蔣梨沉默了幾秒鐘,片刻後又問道:“你去洛杉矶是因為治腿?”
“嗯。”
蔣梨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一去不回?”顧雲淺推了推鏡架,眸底露出了得到饋贈般的笑意。
“我才不管你。”蔣梨指尖輕輕敲擊着吧台桌面,似在思忖着什麼。
顧雲淺也不作聲,在吧台後安靜地擦着一個又一個杯子。
“老郭他……會在那邊一直陪着你麼?”
“我把畫廊的事宜暫時交給他了。所以下周三他把我送到機場就回去了。我一個人去LA。”
“那邊的房子什麼的……”
“都聯系好了,你放心。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那裡治療了,隻不過這次……”顧雲淺遲疑了一下,繼續道,“這次去得比較久而已,要做一個不算太大的手術。醫生說……”他停頓着,似在考慮怎麼措辭。
“哎呀,你這個人愛說就說,不愛說就别說。最看不得你這樣吞吞吐吐了。”還沒等顧雲淺說出下半句話,蔣梨就不耐煩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她突然莫名的暴躁。
“其實做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我隻是習慣把風險提前預置罷了。”顧雲淺聳了聳肩,“一個簡單的關節置換手術,最壞的打算也就是出現排異反應然後截肢而已①。”
“截肢?”
“當然這隻是最壞的結果。其實置換關節這個方案幾年前他們就在考慮了,但直到今年我才真正下定了決心要去做。”
“哦,怎麼突然下定了決心?”
“我想站起來,站得和别人一樣挺。我想……”顧雲淺認真地看向蔣梨,“站在你身邊的時候,不用再擔心站久了會累,不用再擔心你在前面走的時候,需要随時停下來等我,這些事我都不想再擔心了。”
蔣梨怔住,平時口齒伶俐的人,此刻居然微張着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隔了半晌才奪過顧雲淺手裡的一個杯子道:“這杯子再擦下去,就快被你擦出花來了。”
顧雲淺笑着擡眸:“那邊的房子很大,可以住兩個人。”
“什麼意思啊?”蔣梨瞪着他,又立刻别轉了視線,“可以住十個人都和我沒關系。”
“好的。”顧雲淺垂了眼簾,稍後問道,“如果我誠摯的邀請你呢?”
“有客人點單了。”蔣梨急忙離開吧台,走了兩步又回頭,“我考慮考慮。”
*
林隐與蔣梨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面了。
也分不清是蔣梨在躲着她,還是她在避着蔣梨,總之兩個人除了偶爾在朋友圈裡點個贊評論一下之外,甚少聯系。
事實上,自從林隐做了黃婉華的助理之後,她覺得正在将自己趕盡殺絕。
她不敢找蔣梨,不敢去三木。也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獨自駕車去疏影巷78号,然後在三樓那間屬于她的畫室裡枯坐一整夜。
她還畫畫,隻不過畫得越來越糟糕了,但買家還是趨之若鹜。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們看中的本就不是她的畫,而是她的身份,她在顧氏集團、在黃婉華身邊的身份。
十點半,夜色深濃。
江城十二月的風吹在身上已經感到瑟縮。
林隐穿着高跟鞋,孤寂地踏在畫廊三樓長長的走廊上,舊木地闆被她踩出陳腐的聲響。
打開畫室的燈,畫架上是她十天前創作的一直沒有心緒繼續完成的畫。
在創作這件事上面,她已經痛失了靈感,如今隻剩下了匠氣。
又或者她早該明白,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有天賦的人,她有的一直隻是努力而已。
CD機裡随機播放着音樂。
林隐坐進沙發,又從包裡緩緩取出一個信封。
她打開封口看了眼,那根帶着毛囊的長而卷的發絲正安穩地躺在裡面,像一個随時可以挑起戰争的武器,宣告着某些不可言說的秘密。
林隐抿上封口,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還沒有去醫院做DNA鑒定。
她想要的答案明明已經近在咫尺,隻要她走出這一步。
可事到如今,她卻徒然膽怯起來。
CD機裡緩慢而悠揚地放着一首歌,是Anthony Lazaro的“Small Rainbows②”。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她的孤獨,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