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那年初雪那天，陳墨在自家門檻上坐了許久，直到頭頂一片白雪，腳趾僵硬到一敲就能碎掉的時候，才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了。

為了他和父親還有一口吃的，他選擇和章林珊一起繼續種土豆。

但是那天之後，還是有些什麼在不自不覺中變了。

第二天一早，陳墨就打算去找章林珊，一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二是想趁機表明他的态度，不過他都還沒出門，章林珊就先他一步來了。

章林珊還是和以前一樣，樂呵呵的，拎着土豆，一進門就大吼了一聲：“我來啦！”

她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平常到如同以往任何一個一起煮土豆的日子，一進屋就忙活了起來。

陳墨看着她忙活，看着她富有活力又極為感染的笑，忽然有種形容不出來的感覺，明明都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就開不了口了。

而且章林珊也很怪。那天之後，她也不提及那些事，和往常一樣來來去去，隻管釋放她的熱情，拉着陳墨一起種土豆，吃土豆。

但陳治覺得不妥，好幾次想和章林珊談談與陳墨的事，都被她七彎八繞地扯到了别的話題上。

後來陳墨也多次想好好談談，可每次一開口，也被章林珊以各種理由拒絕。不是說土豆好吃，就是問怎麼才能再多種些土豆，打死不和陳墨聊那點事。

因為章林珊知道，一旦開啟這個話題，她和陳墨的關系就徹底停留在朋友的位置了，哪怕她心裡知道已然如此，但就是不想聽到這個事實。

但她不知道的是陳墨看在眼裡，全是心疼。他每次看着章林珊勉強地扯開話題，又裝着無事發生，心裡就不是滋味，特别是他和父親在肆無忌憚地分享土豆時，更是想給自己一拳，因為他自私，因為他也隻能加倍地珍惜這份友誼。

土豆一種又是兩三年，随着兩個人的年紀增長，不再青春懵懂，這份感情就更加濃烈了。但更為濃烈的一方還是章林珊，陳墨多的還是愧疚。

一個水靈靈的黃花大姑娘在兩個男人家裡進進出出兩三年，被村子裡的人指指點點，被看夠了笑話，也沒有一點怨言，難道真的是那麼喜歡種土豆麼。

肯定不是。

但陳墨也越來越清楚，他對章林珊從沒有過超過朋友之外的心動，他倆就是他口中的革命情誼。從開始就是，現在是，将來也一定會是，而且他也十分很珍惜和章林珊的友誼，比她還要珍惜，珍惜到不敢再開口，就怕會失去這個朋友。

誰也沒辦法開口。

日子就在兩人情感的拉扯中一點一點不斷地前進，所有人心裡都抱着光明的願望，不知道生活即将遭遇巨震。

*

或許是章家村大隊來了新幹部的時候，又或者是天氣開始變涼的那天，章林珊都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隻記得是一天中午，她和陳家父子正在家中啃土豆，忽然門口黑壓壓一片，闖進一群人，強硬把陳治帶走了。

沒人說的得清到底發生了什麼，都隻知道從那天起，陳治又恢複了每天早中晚三次按時自我檢讨的日子。

陳治本來就行動不便，出門自我檢讨一段時間後，就越發走不動了，每次去指定反省的地方，都需要人攙扶着才行。

要說攙扶一個都瘦成竹竿的男人，陳墨一個人就夠了，但陳墨也自身難保，也瘦的跟一片凋零的枯葉，走在路上，風一吹就要飄起來。

三個人，現在隻有章林珊體格如常。因為她沒受什麼罪，陳治是因為被折騰的，陳墨則是内疚，一内疚就把自己的土豆大部分都分給了章林珊。

今天是大隊開大會的日子，但陳墨要照顧陳治，所以隻有章林珊去了。

她從大隊出來就往陳家趕，她得趕緊把動員支邊的情況告訴陳墨，而且陳治去反省點的時間也快到了，稍微遲到一點，那些人就會大發雷霆，恨不得要把他們啃了。

章林珊緊趕慢趕，一路都在想要是陳墨去新疆了，陳治該怎麼辦。

不知不覺走到陳家門口時，屋裡傳出轟地一聲，像是什麼重物掉在泥巴地上的聲音，嗡嗡地，接着是一道男人的聲音，聲音陌生，铿锵有力，好像一頓吃了好幾碗米飯的樣子。

“陳老師，就不用我請你了，趕緊跟我們走，清理大會上您可是作為典型代表被點名去發言的。”

男人的聲音不僅有力，而且散發着一股陰暗危險的氣味，就像一條毒蛇，正吐着信子，發出嘶嘶聲，扭動着身體，盯着目标，慢慢地爬行，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黏滞。

讓人汗毛豎起。

章林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腳步頓住。腦袋裡閃過一個個疑問，什麼清理大會，又要幹什麼？忽然屋裡就傳出陳墨的聲音。

“你們要帶我父親走，有相關的手續嗎？”

章林珊猛然回神，大叫一聲：“人是你們說帶走就帶走的嗎？”她蹭地一下跳進屋，目光鎖定住那個陌生男人，大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