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旆甯在齊頌望向她時,收斂起心中最後那點情緒。
目睹她臉上細微的變化,齊頌也沒點破,“可知朕叫你來是為何?”
“陛下自是有陛下的道理。”
望向那在沉默中等了良久依舊一成不變的臉,齊頌有些後悔。
他為何偏想要想不開呢?
末了,撚動腕上紫檀珠串,平靜心緒問起:“杜氏那案子楊卿大概還需多少時日?”
其實這案子就如同崔源所言,殺人者已經明了。
他指派楊遠清去查不過是想給楊遠清一塊名正言順的墊腳石,順道再借此事給崔家提個醒。
隻是他沒料到的是楊遠清這人在戶部時沒有半點功績建樹,到了大理寺反倒執拗激進。
聽齊頌問起,沈旆甯并沒有當即回話,沉吟片刻後反問:“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她試探的一句話,讓原本沒找到樂趣的齊頌忽地又來了興緻。
打消了說事的念頭,指尖輕輕摩挲,卻不動聲色将目光落在似乎覺得地面比他更像皇帝那人臉上:“楊卿也看見了,崔大人說到底是經曆了喪子之痛……”
齊頌有些編不下去。
就在他沉默時,沈旆甯忽地擡起頭。
視線相碰,被那雙清淩的眸盯着,齊頌心頭劃過一絲怪異感。
寬大的袍袖下,沈旆甯的手正緊緊攥着。借着殿内的安神香,努力壓下心中湧上的莫名情緒。
再開口,一如往常的恭敬,細聽,聲線中夾雜疏冷。
“陛下若體諒崔大人喪子之痛,又何必做這多此一舉的事讓微臣來淌這渾水?”
她話說得不疾不徐,卻半點不留餘地:“您當初就該在那纨绔死的當日召集滿朝文武商議着去給他追封個一官半職的榮譽,安撫崔氏,穩定朝綱,皆大歡喜。”
幹脆地将剩下那丁點兒郁氣吐完,沈旆甯也不想再多言,拿出記錄好要帶去大理寺的那沓稿紙擱在書案上,躬身一副請罪的模樣。
這些日子朝堂之上的風雲詭谲她沒太大感觸,反觀這皇帝的陰晴不定倒總讓她想撂挑子不幹了。
奉安殿在沈旆甯收聲時再次歸于幽靜,方才那聲聲質問仿若幻覺掠過耳際。
而齊頌一時半會還沉浸在驚詫中。
想不到他真看走眼了。
平日這看似恭謹的臣子,竟是那還沒點燃的啞炮?
眉峰挑起探究的弧度。
眼前人弓腰垂臂,看着依舊與偶人無異。
端坐眼前的男人不吭聲,沈旆甯在逐漸冷卻的情緒中也察覺到她方才行為的不妥。
抿抿唇,想同這掌握生殺大權的人服個軟。
“陛下若無别的事吩咐微臣便回去了。”
末了解釋的話醞釀半晌卻還是哽在喉間,脫口而出的倒是十分幹脆:“方才進宮來得匆忙,明日上朝微臣會将魚符送回。”
“送回?”
齊頌收起揣摩的心思撩眼望向他,左手不自覺轉着白玉扳指:“楊遠清,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微臣辦事不力,無法擔此重任,請陛下責罰且收回成命。”
帝王心海底針。
男人語氣低沉平緩,卻如石磨碾動,一下下滾過沈旆甯心頭。
寬袍闊袖遮掩了她幾乎繃緊的身軀,腦海中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楊遠清每日對她耳提面命的那些話,帝王威壓的恐懼就在心裡重上幾分。
或許楊遠清是對的。
在這門閥勾連的朝堂之上,隻有歸順才是用來保命的最佳法子。
沈旆甯閉上眼,袖袍中手指微顫着攥入掌心。
可惜她不是楊遠清。
哪怕套着不屬于她的軀殼。
違背自己本心的事,這輩子捏着鼻子經曆過一回已經過得夠夠的了。
望着那張視死如歸的臉,齊頌輕哼一聲氣到發笑。
他所作所為看起來很像那些個半句不合就給人治罪的昏君嗎?
“朕将擔子交給你,事情沒有個交代前成命是不會收回了。”
齊頌收回目光,伸手拿起桌案上那摞稿紙。
宣紙邊角的地方洇着些微墨漬,看得出來主人收得匆忙。
人是他方才突生想法後才去讓承影帶來的。
魚符不在卻随身帶着這個,想必是要去大理寺。
掃閱紙上内容,似乎是些家常閑談,可每句簡短的記錄似乎都同時指向了某個方向。
想法不錯,隻是看着那字迹,齊頌心中隐約覺得不對勁。
眼前這一手字工整中透着青澀,根本不像是殿試二甲該有的水平。
恰巧前幾日他讓人從貢院中将楊遠清當初殿試的考卷找到送了過來,那篇策問寫得中規中矩,行的也是中庸之道。
倘若當時見到的字迹是這般模樣,他大抵也能有比文章更深刻的印象?
沈旆甯垂着腦袋,還不知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視線此時露出了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