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書案邊,楊遠清視線落在那一沓宣紙上。
墨漬洇暈,上頭寫了個定字。
書房内空空蕩蕩的,愣怔片刻後楊遠清去找了本書坐下。
經過幾日深思熟慮,他才發覺自己好像也沒有如同想象中那樣厭惡沈旆甯,反觀她倒像是下了決心要同他分個楚河漢界。
這樣的念頭一旦滋生便揮之不去。手握書卷卻半個字都看不進眼。
壓下心頭焦躁,楊遠清打算等沈旆甯回來好好跟她聊聊。
往日裡對她的忽略是自己不是,可他們夫妻一體,哪能如此小家子氣呢?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楊遠清坐在書房裡一直等到戌末。
沈旆甯還沒回來,書房裡也就沒人來擺炭盆。枯坐許久的楊遠清隻覺得下肢凍得幾近麻木。
直到庭院中傳來腳步聲。
楊遠清手撐在桌邊心裡琢磨着要不要迎出去,可外頭卻有道聲音比他更快。
“老爺回來了?”
沈旆甯停下腳步,見喜雙望着她笑得半點不摻假,忽然她就明白為什麼這姑娘讨老太太喜歡了。
“嗯。”
沈旆甯收回思緒。
人同人還是不一樣的,或許這樣的姑娘更适合楊家人的脾性。
“鍋裡還溫着粥,我先去給您把炭盆擺上再端來。”
喜雙一溜煙朝廚房跑去。
剛收回落在她背影的視線,沈旆甯就聽身後傳來不滿:“欺主的東西。”
轉過身,神情是明晃晃的責備,望着自己臉上那模樣,沈旆甯有些不适。
哪怕以前再不喜歡喜雙,她也沒想過去責備一個丫鬟。
若她是個丫鬟,那她大概也會想要抓住機會往上爬,好一朝翻身。
“還沒休息?”
随口問了一句岔開他的話。
“等你回來。”
楊遠清才剛緩下語氣,就瞥見了沈旆甯面上閃過的詫異,他尴尬地轉過臉往書房走:“有話想跟你說。”
等楊遠清離開,沈旆甯還停在原地站了一會。
她擡眼望了望天。
眉月高懸,無星無雲。
今日天無異象,怎的這人反倒是變了個性子?
剛才在奉安宮中費夠了腦子,現在她也不願多想。
以往把精力全都耗在了楊遠清和楊母身上,眼下在皇帝手裡走了一遭,倒忽然有了種才哪到哪的感覺。
跟着走進書房,燭火下她眉宇間疲态盡顯。瞥見這一幕的楊遠清将腹稿盡數吞了回去:“你——”
“老爺,您今兒累了吧?待會我給您捏捏肩!”
那頭喜雙已經抱着炭盆回來,洪亮又故意壓出女兒家嬌媚的嗓音徑直打斷了那沒來得及出口的關切。
他面色陡然變得難看:“東西放下就出去。”
誰知喜雙放下炭盆後夾帶着不滿看向他:“夫人,老爺都累一天了,您不願伺候老爺,難道還不讓奴婢伺候嗎?”
加了炭盆的書房溫度升高,沈旆甯脫下外氅,懶洋洋地倚坐在塌上。
回憶起喜雙剛來時在她面前謹小慎微的模樣一時間倒覺得說不上來的唏噓。
她沒吱聲,面前兩人卻同時齊刷刷朝她投來目光。
“今日是乏了,若無事你們便各自早些去休息。”
話落,沈旆甯清楚地看見了楊遠清攥緊的拳頭。
而喜雙卻在她并未偏幫後得意地昂起了下巴:“老夫人可說了,女人家就要知書達理,學學那些高門大戶的主母,别太善妒。奴婢伺候老爺那可是本分的事。”
有想直接将人攆出去的心,可在喜雙提及楊母時楊遠清滿腹怒氣又在轉瞬間戛然而止。
見不得自己那張臉轉瞬哀怨,沈旆甯也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喜雙,将粥送來你便早些去歇着。”
“是......”
喜雙雖不樂意,也還是聽話離開。
等粥送來,沈旆甯卻發現方才有話要說的人沉着臉悶在一旁不吭聲了。
他不說話沈旆甯也就懶得吭聲,拿起匙羹攪動着湯盅裡頭的粥。
雞湯炖出來的小米粥,顔色金黃,粥米濃郁,雞湯隐約的鮮香味飄出引得她也漸漸有了食欲。
楊遠清在一旁憋着胸中那口氣坐了半天,愣是沒等到沈旆甯開口問。
末了見她慢慢悠悠地快将一湯盅的粥喝完終是憋不住怒道:“你為何不幫我說話?”
相較于他無端的憤懑,沈旆甯看向他的目光平靜似乎又透着不解:“你們之間的龃龉,我哪好插手。”
“不過是個下人,開口攆出去便是!”
“下人沒犯錯,受罰也需要個由頭罷?”
見她面無波瀾語氣也透出敷衍,楊遠清心中猛然生出莫名酸澀:“沈氏,難道你分不清親疏嗎?”
不過是個下人,她竟能眼睜睜看她騎到自己枕邊人的頭上!下人能跟他比嗎?!
這話楊遠清幾乎是咬着舌尖低吼出來的。
怒意幾乎沖破胸膛,他死死盯着的人神色卻依舊淡漠。
“這無關親疏,你身為當家主母,卻連個下人都管不好,不應該從自身找原因麼?”
啪——
這輕飄飄的話似乎瞬間将他的委屈一句帶過,随着放下匙羹碰撞瓷璧的清脆,炭堆裡火星炸響在楊遠清怒氣戛然而止的安靜下也格外刺耳。
猶如突然繃斷的弦。
見他定在原地不作聲了,沈旆甯才扯出一抹玩味的笑。
今日折騰半天字還沒練呢。
書房地方不大,她走向書案時,兩人恰巧擦肩而過。
屋内陷入無聲的寂靜。
好半晌楊遠清才緩過了口氣。
懊悔和苦澀不知不覺在舌尖蔓延。
“你、你怨我對嗎?”
良久,他才問出這句話。
怨嗎?
筆尖在紙上停頓,沈旆甯在心裡咀嚼着這個字。
隻是思緒并沒有過多停留,她心思重新落回覆字的下一筆上。
覆字筆畫繁多,寫得還不夠熟練,筆鋒未顯,卻也有了能将每一筆都輕松帶過的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