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問,朝着溫狸看。
溫狸安安靜靜坐着,回望她。
“夫人請。”
郦藻再次打量起她來。溫狸生在清水沼中時,荊钗布裙便已驚豔世人,如今绫羅加身,經過連她都略有耳聞的精細調養,已是明燦燦雪膚、烏泱泱檀發,叫人看得挪不開眼。
——昙奴病耶?對這麼個遍體生香的明豔美人坐懷不亂,尊為座上賓。
她看得略微入神,溫狸也不自在,略低了頭。
郦藻笑了:“在這裡可還住得習慣?”
“習慣。”
溫狸對她不冷不熱的,能簡言相答,就絕不多說一個字。
郦藻擅長察言觀色,感覺她态度奇異,非但無尋常黎庶見了她的惶恐畏懼,甚至也不是客氣生疏……非要用一個詞形容,或者是厭惡。
可溫狸一個小小樂籍舞姬,南渡無依,芥豆之微,和郦家毫無瓜葛,為何會厭惡自己呢?
郦藻沒有深思,将之歸結于不合眼緣,徐徐飲下一口茶:“昙奴……啊,不知鳳兒有沒有告訴你,這是他的小名?”
溫狸搖了搖頭。
郦藻便道:“說起這個名字,還有些來曆。他出生那年,元帝赤烏十六年的冬天,他的祖父權勢達到了頂峰,官拜太尉、荊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軍事,加羽葆鼓吹,封長沙郡公。說句冷眼旁觀的話,這江東的半壁山河,都是張家打下來的。若無桓公,神州已沉,社稷沒矣,更别提今日太極宮中所坐何人了。”
郦藻喟然低歎,望向廳外那樹卧梅,眉間微蹙。
“也就是那年,從涼州涉山過川,來了個沙門,攜來一株優昙花登門獻給桓公。說那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的佛前天花。
“優昙花送到府上沒有多久就開了。花開那天,我兒降世,桓公大喜,以為這是祥瑞之兆,給他乳名起叫‘昙奴’。後來我才讀到佛經裡還有一句,‘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昙缽花,時一現耳。’昙花一現呵,一語成谶。
“現在想來,那日花開,非但不是祥瑞,反是妖妄之兆啊。”
郦藻身前的茶水漸漸涼去,她的臉籠罩在逐漸輕淡的水氣裡,聲音也逐漸低沉,似從霧裡來。
“世上有法,諸行無常,月滿則溢,盛極必衰。天水張氏發迹二十載,巅峰之際掌八州兵馬,鷹揚天下。連我阿翁都要退避三舍,那時我阿姐已為太子妃,他就我嫁出去籠絡張家。回首一看,當日盛景,真好似刹那優昙花開……如今連祖宅都淪為丘墟,姑孰的祖墳無人敢祭,荒冢枯楊,衰草寒煙,怎不令人唏噓。”
溫狸也茶湯也即将冷去,她不忍糟踐,端起來喝了一口、又一口,感受着不冷不熱的苦澀茶液翻滾在喉嚨裡,感覺頸子像有一條蛇在爬。她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我是卑位庶民,不知貴者事,夫人與我說這些,何如操琴與牛聽?”
郦藻恍然回過神來,笑道:“人說年老話絮,果不其然。這些年我寄情修道,這些話一直在心裡憋着,尋不到地方說。不知為什麼,我看你面善,十分想對你傾吐。”
“是夫人擡舉,可惜小人見解微薄,不能為夫人解憂。”溫狸道:“世事如此,天道輪回,王孫貴胄、庶民百姓……或早或晚,終不免萬事成空。”
“你說的是啊。”郦藻歎了口氣,默然良久,轉過話頭:“昙奴辭婚之事,你有所耳聞罷?”
溫狸想起那夜張鳳峙來訪,話間有提及此事,本以為隻為開解她,沒想到竟是真的,微感詫異。
“我聽說了……為何公子不願與公主成婚呢?”
“難道不是為了你嗎?”郦藻反問。
溫狸眼睫猛地一掀,薄怒罩面:“夫人莫以我位卑,就拿我戲谑取笑。”
郦藻見她難得露出怒容,倒比之前不冷不熱有些意思,兀自啜飲香茗,慢悠悠道:“好吧,我胡言的。我也不知道昙奴被什麼蒙了心,不要這樁天大的好事,不然你去問他?”
她看溫狸面上還是冷若冰霜,忙斂容正色:“我也不知道他心裡這麼大主意,沒同我和他外翁說一句不同意。反而是進宮太後提的時候,推辭了這件事,讓事态再無轉圜的餘地。也幸好太後是他親姨母,換作别人,哪個容他這脾氣……我阿翁氣壞了,揚言再不管他的事。也許是和他祖父有幾分像吧……唉,他終究是張家兒,非我郦家郎。”
溫狸沒有說話。
郦藻開了話匣子,便有些止不住,絮絮傾吐道:“阿翁罵他全家都是‘大丈夫拘于小節忘大業’‘天水寒門終不成器’‘老兵迂驽’。這小老頭,全然忘了當初嫁我是為了巴結他家,過門之前還再三囑咐我,要秉孝義,侍夫郎。我看最不義的就是他,成日裡見風使舵,一條舌頭說四家話,如今連害了他女婿滿門的膠東吳氏都要巴結了。”
“但你莫看我背着說他,其實我很佩服他……也知道現今這個世道,人人都是把忠孝節義踩在地上活,唯有他這樣,才能保得長存,才有我和我兒一隅栖身之地。我一直放心把昙奴交給他教養,心裡也一直盼着他像他外翁一些。作母親的,哪希望兒子立多大功業呢,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
溫狸問:“夫人是需要我做什麼嗎?”
郦藻怔了一怔,方才想起來意:“啊,是。我險些忘了,是吳堅那個老匹夫也聽聞了這件事,他必和我一樣,誤會昙奴是為了你辭的婚,想見你一面。我來就為了知會你,大司馬吳堅在禦道西縷金園設宴,下令昙奴攜你赴宴,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