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桕花道》

文/叩鈴

2024.6.12

那年盛夏，天氣異常炎熱，十二歲的棠甯背着書包，随着舅舅來到華川。

一出車門，海濱城市特有的濕熱撲面而來，人仿佛被一拳按進裝滿漿糊的盆裡，棠甯被嗆得連打幾個噴嚏。

火車站台上擠滿了人，她好幾次差點兒被人群沖散。

舅舅在前方打電話，小棠甯跟在身後氣喘籲籲，不知誰伸了隻腳出來，棠甯一個沒注意，狠狠摔在地上。

眼淚頓時就包在眼眶裡，她擡頭想喊一聲舅舅，舅舅被她的動靜驚得回頭，連忙用手指比了個“噓”。

“沒人啊……有什麼人？诶——吵是因為我在商場呢！嗯，打折促銷活動，你安心旅遊……”

棠甯是自己爬起來的，她忍着疼痛去吹掌心的灰。

舅舅打完電話，明顯舒了口氣，這才朝棠甯快步走來。

棠甯的膝蓋摔上了灰，皺皺巴巴髒兮兮的，舅舅愧疚地為她拍去：“不好意思啊甯甯，帶你來華川實在是太突然了……有沒有摔痛？”

棠甯乖巧搖頭，傅若勳看見外甥女這麼小還這麼聽話，心仿佛被一隻手緊緊揪住。

他憐愛地歎了聲氣。

“别歎氣。”

棠甯的聲音很小，說話的時候眼睛認真看着舅舅，有一種未沾塵世的空靈。

“媽媽說，歎氣會讓幸福溜走。”

“那媽媽還說什麼沒有？”傅若勳輕輕問。

棠甯仔細地想了想，最終搖搖頭：“沒有了。”

傅若勳眼底的憐惜一閃而過，他嘴唇嗡動，半晌，隻是默默接過棠甯的書包，牽着她一起離開。

華川是海濱城市，一路而來蔚藍的海水沖刷着感官，大海中央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島嶼，海風環繞吹散濕熱。

小棠甯被眼前的景色震驚，瞳孔微微張大。

她想起來了，媽媽還和她說過大海！

坐在大貨車裡環海而行，風會比平時更大，媽媽長長的頭發會飄起來，爸爸一定會唱他最喜歡的那首歌。

從前他總愛把小棠甯抱在懷裡，唱着歌滿懷期待地說：“送完這車貨，我的甯甯就可以讀幼兒園了；送完這車貨，甯甯的生日禮物就有着落了；送完這車貨，甯甯就可以上小學了……”

如今棠甯小學畢業了。

叮——

手機傳來提示音，發來最新新聞。

【貨車夫妻藏區送貨，夜間墜亡】

傅若勳沉痛地點了删除，将外甥女的手牽得更緊。

小棠甯的身影被太陽餘晖拉長，與舅舅并排着，慢慢朝前走去。

舅舅的家在一棟居民樓裡，二樓舒适的樓層。

開門的時候，棠甯抱回了自己的書包，在鑰匙清脆的響聲中，她默默将書包抱緊。

一進房子，舅舅熱心為她介紹：“甯甯以後就住這裡啦，來看看——是不是比老家的房子大。”

“舅舅給你準備的房間還有一扇大窗戶，推開就能看見海，以後窗台上還可以種些花……”

棠甯将嘴唇咬住，點頭時眼眶有些微紅。

傅若勳将外甥女帶進她的房間，有些傷不能提，越提越痛。他想歎氣又想起棠甯剛才的話，最後勉強一笑：“八個小時的火車，甯甯也累了吧，你先休息一會，舅舅到飯點再叫你……”

棠甯垂着睫毛輕生應答着，等四周安靜，她小小的身體蜷縮進粉色大床，臉蛋陷入柔軟的枕頭裡，這才沒忍住低啜出聲。

盡管告訴自己要堅強，還請允許她在沒人的時候哭一哭吧。

出發前外婆憐惜的叮囑還在耳邊：“甯甯啊……甯甯的爸爸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甯甯以後就跟着舅舅生活了。”

棠甯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夢裡有着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爸爸媽媽站在島嶼上朝自己微笑，棠甯哭了好久，朝他們大聲地喊，為了不讓他們擔心，再一次向他們保證，自己一定會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棠甯睫毛顫動，從夢裡抽身花光她所有力氣。她睜着紅紅的眼睛，蒼白的小臉從臂彎裡擡起來，陌生的環境讓她腦袋遲緩，想起剛才的夢，眼神逐漸堅定起來。

爸爸媽媽，甯甯一定會帶着你們的希望，好好生活。

遠處一聲狗吠，吸引了小棠甯的注意，她起身朝着窗戶走去。

吱的一聲——

輕輕推開窗戶，映入眼簾的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

而樹下的人，恰巧在此時擡頭。

一個漂亮的男孩子，眼睛尤為漂亮，眼底氤氲着終年不散的霧氣。

年紀和棠甯差不多大，他的頭發很長，卷卷的洋娃娃般披散在肩上，眉眼秀氣，嘴唇又像紅濃的花瓣。

棠甯看得怔住。

男孩靜靜看着棠甯，擡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棠甯不理解他的意思，學着他用指腹擦過眼角，摸到一滴眼淚。

小棠甯哭泣被人看出來了，窘迫的小臉發紅，她胡亂用手擦去。

等低頭再去看時，人已經不見。

棠甯在窗邊站了很久，直到舅舅在外面敲門，她才慢慢關掉窗戶。

後來幾天，棠甯沒事就守在窗戶邊，遠處大海翻湧着金光，漁船很早就出海，而窗外的那棵大樹，棠甯終于知道它的名字——烏桕。

華川種了很多這樣的樹，高高大大筆直參天，棠甯這幾日外出也看夠它們的模樣——比楓葉靈巧，比銀杏豐茂，已經從夏日的氣氛中染上秋季的金黃，但據說它最美的樣子是在冬日。

唯一讓人失望的，是那晚樹下的男孩。

棠甯的小腦袋裡常常疑惑，他就像媽媽曾為她講過的童話故事中的小王子，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真的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嗎？

今天舅舅早早下班，在廚房裡忙活，棠甯想去幫忙，被他從廚房推出來。

“甯甯去換一身漂亮衣服！”他笑着說。

這幾日他一有空就帶棠甯出去熟悉環境，給她買了很多新衣服。

棠甯聽話地去換了條新裙子。

舅舅沒有孩子，更加不會買女孩的衣物，基本上都是聽導購的，導購員盡挑貴重的介紹，棠甯不穿那麼貴的東西，從邊上選了件普通白裙子。

棠甯皮膚好，普通白裙子也被她穿得好看，有着獨一份的靈動。

“今天有客人嗎？”棠甯問。

舅舅沒有回答，剛好家裡沒醬油了，他對棠甯說：“去便利店的路還記得吧，幫舅舅買瓶醬油回來，今天晚上我們吃海鮮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