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的東便橋上,行人往來匆匆。
這座橋不長,石階修得也平緩,就算是挑了東西的賣貨郎也能輕輕松松翻過去。
然而如今橋面上那道身影卻走得格外緩慢。
一身布衣的少年一步步走下石階,随後停在雨中,他身後的行人紛紛越過他向前而去,沒有人在意他為何會停下腳步。
李樵擡手扶住那石橋的石欄杆,下一刻伴随着沉重的悶咳吐出一口血來。
那昆墟門的劍法如何他還未能領教,這執劍之手使出的拳法倒是有些意思。
那是苦練過拳法之人才會有的一雙手。力度、手法、招式,都是日積月累嚴格調教過的,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出。但最特别之處在于對方今日那一招起勢時的手法。兩指指節向前凸起,似乎是由拳法演變出的一種指法,但若有心人細細品味便可知,那似乎是在模仿棍法中的戳棍。
聽聞早些年黑月軍軍中曾流傳過一套無名棍法,由領将鑽研槍法後變幻而來,起先隻是被用于訓練新兵,因棍法上手更快,作為習槍前的鋪墊恰到好處,平日裡切磋也可點到為止,很快便人人習得。之後,這套棍法也曾流入襄梁其他各軍營之中、風靡一時,有人将其練化為拳法、掌法、指法等種種,将其從制衡之術變為殺人之法,以求在兵器不在身邊時也能空手對敵、重挫對手,又是另一番傳奇故事。
隻是多年過去,黑月軍早已不複存在,不論是那沒有名字的棍法還是當初創立棍法之人,自然也無人再提起。
不過今日來看,這段武學佳話倒也不算完全失傳。
為了探出他的底細,邱陵那一擊幾乎用上了全力,下的确實是狠手,所以見他硬是受下來,隻怕心中也少不了有些驚詫,之後遇上也會謹慎忌憚幾分。
隻是對方那樣的出身當然不會明白,對于那些行走江湖的人來說,不僅要有對敵的本事,關鍵時刻,還要懂得隐藏敗迹。
即使被擊中要害、痛失一臂、甚至是刺破胸口,他也必須忍耐下來。
不過是挨打而已,他早已習慣了。
除了殺人,這是他最擅長的事。
從督護府院門前到這座石橋一共六百三十八步,六百三十八步過後他才終于壓制不住氣血。比之從前,他也算是有長進了。
李樵擦擦嘴角,擡眼發現幾個冒雨路過的阿婆姑嬸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顯然目擊了方才那一幕、一個個有些驚疑不定。
李樵沒說話,收回目光後便自顧自地調理吐納,整個人顯得格外沉默。
而那幾個阿婆姑嬸并沒有離開、小聲議論了片刻,其中一人終于猶豫着上前,好心開口問道。
“孩子,你沒事吧?可是哪裡不舒服?”
少年收回扶着欄杆的手、緩緩直起身子來,臉上已變作那張乖順的臉。
“沒什麼大礙。”
當街吐血,這叫沒什麼大礙?莫不是讓人欺負得腦子壞掉了吧?
那頭頂油布的阿婆顯然有些不信,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卻見那少年走向她、微微彎了彎身子開口問道。
“勞煩阿婆幫我瞧瞧,我臉上可沾了血迹?”
少年眼神清澈、語氣沉靜,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那阿婆定了定神,眯起有些花了的眼睛、仔細瞧了瞧。
“是沾了些。這裡,還有這裡……”
少年依言小心擦幹淨臉上的血迹,再三确認過後,禮貌答謝、随後離去,留下那一衆阿婆姑嬸憂心忡忡地站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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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回到守器街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陸子參派來的人穿着蓑衣躲在巷口的陰影中,不知是還未意識到早有人走脫,亦或是已經察覺,但因為職責所限、不得擅離職守,所以差人秉明情況後便沒有追出去太遠。
鷹犬似主人,一個個都是那麼的死心眼又要面子。而他本可以全然不顧這些人的臉面,從正門大搖大擺地進出,但最終還是尋了空檔、從後牆翻進院中。
她向來不喜歡麻煩,總怕招惹是非。他便擡擡腳,省得她回頭再念叨。
天井中的池子漲起水來,雨水将芭蕉的新葉壓彎了腰、半垂在通往後院的挾廊中,将四周映成一片水汽氤氲的綠色。他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就是遲遲不出聲、也不往前邁步。
過了一會,躲在那芭蕉樹後的女子終于忍不住,噔噔幾步穿過天井走向他,先聲奪人道。
“還知道回來?!我問你,你去了哪裡?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李樵擡頭望向秦九葉。
她立在挾廊下的陰影裡,臉色在雨後的空氣中顯得分外蒼白。
終于換她等他了。
秦九葉見他始終不說話,似乎想到什麼,臉色也跟着變了變。
“莫不是去了蘇家?”
他晃了晃,突然便一副虛弱的樣子。
“阿姊,我有些不舒服。”
她果然不再質問,半瘸着腿走上前來抓住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他的脈相有些亂,但總體來說沒什麼大不妥,就是氣血翻騰得厲害,像是剛和人打了一架。
她略微松了口氣,又擡眼看向他,語氣中難掩不滿。
“不舒服還要往外跑?若讓陸子參的人逮着了,有你好看。”
他任她訓斥着,一邊點頭應下一邊輕聲道。
“方才不舒服,現下好多了。”
秦九葉松開他的手、又退開幾步,這才發現他沒撐傘,同她方才一樣,是淋着雨回來的。
“你的傘呢?”
李樵後知後覺地望了望空空如也的雙手,随即撣了撣身上的水,緩緩從懷裡掏出一個有些壓扁了的紙包。
“忘在了賣糖糕的鋪子,”他說完這一句,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我去了别家,不是缽缽街的鋪子。”
她的目光滞緩地落在那有些眼熟的油紙包上,又擡頭看看對方那張理所當然的臉,一瞬間無數疑問湧上心頭。
他去找邱陵了?為何要去?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是同蘇家的事有關還是别的什麼她不知道的事?為何又将她送的糖糕拿了回來……
千萬句話都到了嘴邊,秦九葉盯着對方濕透的衣裳,又生生憋了回去。
“包好了别受潮了,晚上吃。我去給你拿套幹淨衣裳。”
她說完,轉身匆匆離開了。
少年就站在原地,半晌輕輕靠在天井旁那株芭蕉前,望着正中水池裡的鴨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那熟悉的拖沓腳步聲又響起,她急匆匆地回到天井旁,帶來一股皂角的香氣。
她将衣服遞給他,他卻沒有立刻接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眼熟的外裳,那半幹的領口還有些許未褪幹淨的水漬。
“阿姊的衣裳都濕透了,為什麼一直沒換?”
因為她一直站在這裡。站在這裡怎麼可能換衣裳呢?
秦九葉低頭看了看身上,半晌才淡淡道。
“我方才叫金寶去拿了。他光顧着吃飯,許是忘在腦後了。”
天井另一邊,雨後的花窗上挂着一層水霧,金寶伏在窗邊的花幾上正打瞌睡。
四周一時安靜,靜得能聽到天井中那幾隻鴨子梳羽時的細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