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雷聲陣陣,夾雜着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響。
牆上那半扇窗棂早就掉了,唐慎言一直不願花錢去修,隻釘了半扇破木闆頂在那裡。木闆上裂了道縫隙,平日裡會透風,如今又有些透雨。潲進屋内的雨水在木闆床的床頭積了一灘,幾乎要将被褥打濕了,但床上的人依舊一動不動,似乎就連勾一勾手指也覺得沒有力氣。
“阿姊?”
少年的聲音在門口的位置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地小心。
床榻上的人沒有反應,依舊背對着他縮在那裡。
李樵的身影就停在門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開口,他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許久,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床上的人終于出聲道。
“人追到了嗎?”
少年幾乎立刻便調轉腳步走進屋裡來,秦九葉感覺到對方走到床邊停了下來,這才緩緩睜開眼、從床上直起身子來。
其實問出口的前一刻,她便已經預感到答案了。瞧他的樣子,定是沒有追到。可不知為何,她就是忍不住明知故問。
果然,少年聽後搖了搖頭。
“沒有。”頓了頓,他似乎是怕她覺得這答案太過簡單,又接着解釋道,“她提前備好了水靠,我追上她的筏子後,她便跳進河中逃走了。”
秦九葉垂下眼皮,目光從那少年的肩膀掃到腰間再到袴角和靴子。他的肩上有雨水淋濕過後的水痕,衣袴和靴子上有濺起的泥點,但身上卻幹淨平整、沒有一點水漬,發絲也沒有濕透過的痕迹。
這說明他并沒有跳進水中去追人。
所以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在救了她之後又将她丢下?為什麼丢下她後又沒有拼盡全力、連下水也不願意,就這麼空着手回來了呢?他丢下她後去了哪裡、又發生了什麼?為何到現在才回來……
許是見她很久都不說話,李樵又走近半步、貼着床榻蹲下身來。
“既然是當衆在那蘇老夫人身上搜出罪證,那邱陵應當心中有數了,定不會再反複折騰我們,阿姊可以安心了。”
搜出罪證?蘇家老夫人的玉扳指是罪證這件事,難道不是在蘇家貨船上的時候才被揭露的嗎?她告訴唐慎言事情已了,可卻沒說起過這些細節,而邱陵的人更沒有可能對外透露此案内情。
秦九葉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緊繃。
“所以……你其實一直都在附近?”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安靜。
孤身在江湖遊走的這些年,李樵也同不少狡詐之輩打過交道,但眼前女子突然顯現出的敏銳還是令他感到驚訝。或許她一直都是如此敏銳的,隻是先前她沒有将這種敏銳完全用在他身上。
而他本應一直是警惕的,如今卻在不知不覺中将這種警惕從她身上撤了下來。
少年臉色有一瞬間的凝滞,但他很快便調整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便為自己開脫道。
“我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蘇家二小姐,同她說了會話,是她告訴我的。”
他不提蘇沐禾還好,這一提,秦九葉的眼前就止不住地翻湧起那雕花舷窗裡交纏的人影,還有碼頭上那跪地“認罪”的蘇沐禾。
她該說什麼?說她其實已經知道了蘇家二小姐真正傾心之人不是那少年得志、官運亨通的斷玉君,而是山野之中一個無名村夫?你李樵當真是好本事啊。這謀取人心的本領,她秦九葉怎地連十分之一都學不到呢?
她的手指扣緊了那片有些潮濕的被面。
“隻是路上遇見過?她就隻是同你說了會話?”
李樵頓了頓,随即點點頭。
“是。”
秦九葉不得不深吸一口來平複自己内心的那股沖動。
她多想破口大罵、當面狠狠拆穿他的謊言、直截了當地質問那洹河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但她終究還是說不出口、也問不出口。
秦九葉憋了半晌,随後才悶悶地開了口。
“我先前說,讓你早些同她斷了念想……這話我收回來。你若也喜歡她,便好好對她吧。”
她說完,看也不想再看對方,重新拉起床上的被褥蓋到頭上。
她本已打算悶頭繼續睡了,可躺下半天,身後遲遲沒有動靜。兩廂僵持不下,秦九葉憋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再次翻過身來。
少年果然并沒有離開,仍蹲在床榻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所以……你都看見了?”他的話含含糊糊的,發問時的語氣卻一點也不含糊,“阿姊為何不怪我?”
怪他什麼?怪他不該同蘇家人糾纏不清?怪他隻顧着追那刺客,将她一人扔在貨船上?還是怪他沒有及時趕回來,讓她獨自一人面對那怒氣沖沖的蘇沐芝?
他沒有義務做這些,而她也沒有立場去責怪他。
秦九葉沒有注意到對方神情上的改變,因為她自己也有些煩躁。
“我看沒看見有什麼緊要?我方才說的話你到底聽明白沒有?聽明白了就不要在我這裡糾纏了……”
“阿姊為何要我對她好?”
他似乎全然聽不進她的“勸告”,說出口的話落在她耳朵裡,有種惡人先告狀的無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對方一副刨根問底的樣子,她倒不如趁眼下這個機會将事情說明白。
秦九葉直起身子來,盡量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開口道。
“我确實湊巧看見你同她在一艘船上的情景了。不止是船上,方才在碼頭,我見她甯可自己背上罪名,也沒有将你供出來,便知曉她對你應當也是有些喜歡的。我無意插手你們之間的事,隻是叮囑你,你若有意便不要辜負了她,若是不想承擔什麼也要好說好散,不要傷了彼此的心才是……”
“她袒護了我,便是對我有些喜歡嗎?”李樵那雙向來波光流轉的眼睛如今變得十分安靜,安靜得簡直有些可怕,“那阿姊也袒護過我,可是對我也有些喜歡?”
這是什麼問法?她話裡話外的重點明明不是這個。
秦九葉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眼下這突如其來的對話竟會演變成一場不輸淩晨那場大戲的對決。而她本可以在這場對決中占據絕對的優勢的,可不知為何,卻在三言兩語後落入了無比被動的境地。
他問話中那種似有若無的争強好勝令她有些說不出的愠怒,随之而來的還有些許失望,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
“這怎麼能是一回事?你我隻是立場相同,需得共克時艱。喜歡卻是不分立場、也不受人控制的。”
若人能從立場和處境出發、權衡利弊、控制自己去喜歡怎樣一個人,戲折子上便不會有那麼多仇人子女相愛的故事了,金寶那廢柴也不會每日癡癡念着那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方家小姐無法自拔了。
“所以阿姊有喜歡的人了嗎?是邱陵嗎?”少年頓住了,蒙在他眼睛上的最後一層柔光漸漸褪去,露出一些冰冷尖銳的東西來,“可阿姊若喜歡的是旁人,為何在船上喊得卻是我的名字?”
秦九葉無言以對,隻能僵在那裡。
她不說話,對方便步步逼近。
“阿姊可以喜歡那姓邱的,為何不能喜歡我?可是在意我與蘇沐禾的關系?”
“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也不用解釋給我聽……”
李樵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初次見她時,是在郡守府衙對街。我借她傘,是因為一早便發現她盯着邱陵的馬在看、似是要等對方,便對她的身份有些猜測,想要日後從她身上打探些消息。”
“壽宴私會,是她主動尋我。她不過是心中寂寞迷茫,想要找人傾訴,而我必須小心應付,否則便有可能暴露、完不成你交給我的任務。”
他越說語氣越急促,秦九葉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她急促出聲打斷。
“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這些。”
然而對方今日顯然不是那果然居裡被她呼來喚去的藥堂小厮了。李樵的聲音沒有停下,似突破了堤壩的洪水般奔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