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可能已經做過無數類似的嘗試,隻不過這一回,因為那箱子裡的東西太過不同以往,他在清平道上遭遇了前所未見的強敵,最終落到她手中。如果沒有之後的事,他們之間很可能會這樣相安無事下去,并在三月期滿之後分道揚镳、各自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生活下去。
但擎羊集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秦九葉看出了那日寶蜃樓裡的混亂事出有因,但她畢竟不是江湖中人,能夠解讀的信息十分有限。但李樵不一樣,他定是發現了什麼,所以才會冒着暴露自己的風險回到寶蜃樓中去。
他說他回到了寶蜃樓,而樓中那神秘公子逼他服下了某種東西,使得他那夜突然發作、卻又一夜之間重傷痊愈。如果他說的前半段屬實,那神秘公子此舉一定也有其目的,而這個目的同其身份和來曆勢必勾連緊密。她不認為李樵既然曾落入過對方手中、會當真對此人一無所知。她更願意相信:出于某種原因,李樵并沒有将實情盡數告知于她。
這一點她先前便有所察覺,可她卻并沒有追問。因為她以人心揣測他當時經曆的事情便可知,他定是沒有其他選擇才會暫時同她這個村野郎中拴在一條繩上,而她對江湖中的人和事向來敬而遠之。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到底還是沒能逃得開。
躲得過清平道、躲得過寶蜃樓、她最終沒能躲過蘇家這一遭。
秦九葉再次落筆,在那“藥”的一欄中寫下“蘇家”二字,又在旁邊“人”那一欄落下和沅舟的名字。
從和沅舟所表現出的症狀來看,她實在很像是病程發展到了死胡同中的李樵。可除此之外,她并找不出任何直接證據證明這一切。而憑她對李樵其人的了解,她也有理由相信,李樵并不認識和沅舟,在因她介入蘇家一案前同蘇家也并無瓜葛。
所以蘇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和沅舟的病究竟隻是一種巧合,還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已在整個九臯悄悄擴散開來,而不論是和沅舟還是李樵都還隻是開始?
桌前的油燈晃了晃,秦九葉眉頭緊蹙、捏緊了手中的筆杆。
如果說,這三件事根本就是同一回事,至少出自同一手筆,那隐藏在這一切的背後之人究竟是誰?是那寶蜃樓中的神秘公子嗎?
但這又有些矛盾,若是對方已經手持這藥方,又何必費勁去搶寶蜃樓中的東西呢?
還是說他讓李樵服下的東西同元漱清箱子裡的藥方并不是同一樣東西?那蘇家和沅舟服下的又是什麼?
思緒一團混亂,蘸飽了墨的筆滴下墨來,在紙面上留下一個黑點,秦九葉歎口氣、手腕微動,在那“人”字欄下畫了一隻王八。
盡管現在她并不知道這隻千年王八究竟是誰,不過她可以肯定此人若非有些權勢,便是在江湖中有些地位,且極善于忍耐布局,否則不可能屏息潛伏這麼久,一點行迹也沒有顯露過。
落下的墨迹暈開來,秦九葉盯着那個黑點,心突地一跳。
或許,還有一個人。
秦九葉的筆尖懸停在“人”字欄下,卻又遲遲不能落筆。
她記得那日她從寶蜃樓離開的時候,分明在桑麻街遇到了縱馬疾馳的邱陵。
彼時她以為對方是在督辦命案,但現在回想他并未在現場停留,而是往她來時蛩尾巷子的方向而去。那麼隻有一種可能:當時他也是在趕往寶蜃樓。
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已經興辦了數年都與官府相安無事的江湖集會,能讓新上任的督護拍馬趕去?就仿佛他知曉那集會上即将發生的混亂,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不止如此,若是她沒有記錯的話,當時她候在蘇府偏門等候入府問診的時候,那些江湖郎中們也曾議論過,蘇家懸賞問診一事也是由邱陵從中協助的。
奉命走馬上任,回到九臯後督辦命案,順藤摸瓜揪出蘇家秘事……他卷入這一切似乎并沒有什麼不合理,但似乎就是因為一切都太過合理,反而令她生出些奇怪的感覺來。為何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此時回城?為何不是白家、不是劉家偏偏是蘇家出事?仿佛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将他在合适的時間送回了九臯,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将那推動事件的巨石一步步滾去某個方向。
猶豫許久,她就着已有些幹涸的墨汁在紙面上落下“邱陵”二字。
蘇家背後究竟是誰?平南将軍的一紙調令真的隻是巧合嗎?邱家長子離開都城的這些年,書院讀書、昆墟習武、行伍賣命、歸入平南,當真隻是為了日後用軍功換得個一官半職嗎?大好仕途不往都城走,為何要回九臯呢?
輕輕擱筆,秦九葉盯着紙上那幾個名字陷入沉思。
她畢竟隻是個郎中,并非查案能手,或許對她來說,接近這一切真相的最好辦法便是搞清楚和沅舟身上的怪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眼下她手上有兩個病例可供她研究琢磨,其一是和沅舟,其二是李樵。而後者是否同和沅舟殊途同歸還不得而知,她隻能猜測:他之所以沒有迅速惡化成和沅舟的樣子,可能是因為先前他體内的那種毒。
以毒攻毒的案例她不是沒有見識過,可多數普通人的身體并承受不住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治病方法。但江湖中人就不好說了。她曾見過癡煉長生不老藥身中丹砂之毒的道觀仙座、吐血十餘年還留有一口氣在,也曾見過經脈寸斷的武林高手服下劇毒後力戰三百回合的奇景。
隻不過,這些人的下場無一例外都是“慘死”二字。
是以江湖中的怪事有很多,但歸根結底也逃不過“生老病死”這道永恒的命題。
人無金剛不壞之身,不過是大限未至罷了。那李樵的期限又在哪裡呢?
想到這裡,秦九葉突然便覺得心底某個角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般的難受。
她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但卻對其背後的真實原因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怯意。
或許是因為她隐隐知曉,和沅舟的病隻怕是很難治好了。如果是這樣,那李樵的病是否也……
當初他們剛聚在聽風堂的時候,那少年曾狀似無意地問過她一句話:阿姊可有治不好的病?
現在回想,他那時是否已經有所預感,那一瞬間的沉默便是來源于此。
而她厚着臉皮在他面前自稱一聲大掌櫃,最後若連自己的夥計都救不了,又還能承諾給别人什麼呢?
先前已經平複下去的某種情緒又翻湧了起來,秦九葉下意識拿起一旁的茶壺準備再倒一杯濃茶,卻發現茶壺已空。
就在此時,一陣敲門聲蓦地響起。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