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誰不知道那青重山書院雖在山野之中,可卻是名副其實的“朝中重地”,都城權貴之後沒有哪個不擠破腦袋隻為進去讀上幾年書,家中為此明裡暗裡地盯着,恨不能将那旁邊的昆墟門整個搬過去,隻求絕對的踏實安穩。若說這世上哪裡最安全,青重山怕是隻會排在都城之後。
這權貴人家孩子的命是真金貴啊,同普通人家可不是一回事呢。
衆人都曉得這道理,心中又有些酸,一時間都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黑夜中竟傳來那老兵老譚的咳嗽聲。
他咳了幾下,随即啞着嗓子道。
“知足吧,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沒人惦記着,才能長久。”
一衆士兵當即不說話了,一個個内心卻有些忐忑,不知那神出鬼沒的老譚究竟是何時走回來的,又是否聽到了些不該聽的。
而此時的九臯城城牆牆内,一道人影已借着夜色翻牆而下、隐入高低錯落的屋瓦之間。
李樵對自己方才聽到的信息有些不以為意。
那邱偃确實有些軍事天賦,隻是這天賦用來對抗千軍萬馬正好,用來對付他這樣的江湖客卻是不适用了。
他是這江湖水中的一尾遊魚,尋到一點縫隙和破綻便能鑽進鑽出。而這九臯城牆修得再堅實,也還是要靠人來守着,而有人的地方便有可能露出破綻,隻要耐心總會等到機會。
不過自那邱家長子歸來之後,幾個城門的守備都換了人,想要不着痕迹地在入夜後翻牆入城,即便是他這樣精于輕功的高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是對眼下的他來說。
他從西葑門附近的城牆進入城中,一邊躲避夜巡的士兵、一邊穿行過大半個九臯城來到城東之後,整個人已被冷汗浸透了。
理智告訴他,今夜不該在外走動,而是應當尋個庇身之所好好躲藏一晚。
但不知為何,他的本能卻令他失去了控制,他的内心深處像是燒起了一把火一般,怎麼撲也撲不滅,瘋狂驅使着他去到她身邊。
他不想獨自在那破敗的牛棚待到天明,更不想回到果然居去聽那廢柴打呼的聲音。
此時此刻,他隻想見她。如果她不來,他就去找她。
似乎隻有見到她,他體内那種毒發後的痛苦與空虛才能得到緩解。
他先去了那樊統的郡守府衙,探尋一遍無果後,便直奔邱陵的府院而去。
督護府院内寂靜無聲,府外的街巷裡倒是有幾個守夜的衙役提着油燈晃晃悠悠地走過,渾身上下真是哪裡都是破綻。
這樣的守備,莫說頂尖的刺客,就是身手好些的江洋大盜恐怕也能出入自如吧?這邱陵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入夜後竟如此懈怠。
李樵皺了皺眉,沿着屋脊潛入後院之中。
院内黑漆漆的一片,連長明的火把也瞧不見,唯有兩間房内隐約透出些火光,一間是那日他闖入過的邱陵的房間,另一間則在偏院的一個角落。
李樵隻停頓了片刻,便調轉腳步向角落的房間而去。
陰面的屋瓦生着一層厚厚的綠苔,踏上去滑膩不堪,少年的腳步落在其間卻似走在平地上一般。
他悄無聲息地來到那間房的正上方,準備翻身而下的前一刻,整個人卻又突然頓住。
他擡起手摸了摸自己額頭和頸間的冷汗,又捋了捋因掙紮而淩亂的頭發,猶豫片刻後,緩緩縮回了屋頂上。
他盯着腳下的瓦片瞧了一會,挑了一塊輕輕掀開一角。
屋内有些潮熱的空氣從瓦縫中溢出一點。輕輕抽動鼻子,他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氣,淡淡地、若有若無地從下面的房間中飄上來,不過片刻間便又消失在夜風中。
他小心放下那塊瓦,起身又往前走了幾步,随後重新挑選了一塊瓦、慢慢揭開。
微弱的油燈光線從瓦下透出來,他透過那小小的方寸之窗,終于一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他的正下方,安靜地坐在一張淩亂的桌案前,後背因為專注而微微塌着、脖子也伏得很低。每過一段時間,她就要擡手錘一錘自己的肩膀,然後繼續趴回案子上,全神貫注在那一堆紙張之中。
她雖然來找邱陵,但卻選了離他最遠的一間房。他們雖在同一處府院内,卻也并沒有什麼其他交集了。
毒發後的虛弱、一路狂奔後的疲憊在這一刻消散在夏夜溫熱的空氣中,李樵輕輕呼出一口氣,緊繃後終于放松開來的十指輕顫着。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匆匆在院中響起,守着屋瓦之上的少年眼珠微轉,手已握上刀柄。
過了片刻,敲門聲響,埋頭案間的女子渾渾噩噩擡起頭來,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後起身便走去開門。
她做慣了藥堂生意,連門外是誰都沒問便去開門,這習慣可不太好。
少年的眉頭越擰越緊,幾乎就要一掌拍碎屋頂一躍而下,卻聽女子熟悉的聲音在下方響起。
“見過高參将。”
門外站着的那是總和陸子參厮混在一起的那矮個子小将,他抱着厚厚一摞案牍,見了秦九葉後很是抱歉地笑了笑,幫她将案牍送進了屋内。
“秦姑娘叫我高全就好,陸參将去城裡夜巡了,隻能我來送東西了。”
屋内那張巨大的桌案已經放不下,隻剩角落裡的小幾還勉強有些位置。
高全卸貨一般放下那堆案牍,一邊擦汗一邊随口解釋道。
“督護為人确實嚴苛了些,不過秦姑娘實在不必一夜看完的,他也隻是說說而已……”
卻見秦九葉已在那小山一樣的案牍前坐下來,一邊飛快地整理次序、一邊開口回道。
“煩請高參将轉告督護,秦九葉定不辱使命。”
高全看了看對方,沒再多說什麼,拱了拱手後便轉身離開,案牍旁的女子見他徹底離去,這才揚天長歎一聲,随後續上油燈,神情悲苦地投入到新一輪的工作中去。
偏院的房間許久沒有人住過,窗根下的雜草長了半人高,蚊蟲溜着門縫進到房間裡來、侵擾着油燈下的人,她擡手拍打,又掏出腰間的薄荷膏塗在印堂正中,長長的辮子被她甩在腦後,随着她的身體一會擺到左、一會擺到右。
屋頂上的少年就這麼靜靜地看着,空缺屋瓦透出的微弱燈火映亮了他的臉,令那張臉褪去了些蒼白、染上些許暖意。
李樵撫了撫胸口,突然便覺得那潛藏在血脈中、本該折磨他到天明的沉毒似乎沒有那般難以忍受了。
她的解藥還是管用的。
又或者,她就是他的解藥。
少年換了個姿勢,單手托腮、目光透過那半塊瓦的空隙,就這麼靜靜落在那屋中女子的身上。
他一動不動、眼也不眨、再無其他動作,就隻是望着那屋中的人單調枯燥地翻閱着診錄。
這樣的夜本該漫長,但他專注于她的每時每刻,就連星子移動的速度仿佛都快了起來。
東方隐隐露白的時候,女子終于放下最後一卷診錄,随後伸了個懶腰、沒什麼形象地撓撓屁股,趴在那堆得亂七八糟的案子上睡着了。
李樵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随後輕輕合上那塊瓦,轉身翻出了督護府院的院牆。
距離天亮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現在去缽缽街,或許正好能趕上那白糖糕店第一屜糕出爐。
他如是這般想着,有些蒼白的臉上竟帶着些許淡淡的笑意。
那笑一閃而過,快到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他站起身,趁着府外街口守衛輪換的空隙,在屋瓦間蜻蜓點水般掠過,向着缽缽街的方向而去。
待那道若有若無的黑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高全這才從廊下隐蔽處走出。
他望了望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又瞧了瞧秦九葉那間亮着燭火的房間,眼前閃過自家督護翻箱搗櫃、搜集案牍,交到他手中卻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高全毫不掩飾地歎口氣,又擡頭望了望天色。
這夜倒是要到頭了,可他家督護的路看起來還有好長一段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