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天黑得晚了些。戌時将過,天邊才徹底暗下來。
尋常百姓家為了省下些燭火錢,晚上很少點燈,大都早早歇下,反正明日一早還要早起趕工。
但尋常百姓家也不是不想樂呵樂呵,但凡有點熱鬧、有些樂子,都要往前湊一湊的。
城南六裡坉“聚寶坑”旁的小廣場上,眼下正是這般熱鬧。場子正中來了個雜耍班子,黃昏時便吆喝上了,入夜後幾乎方圓幾裡的街坊鄰裡便都沖出來圍着看了。說是雜耍班子,實則也沒有太多花樣,無非也就是耍耍刀、爬爬杆、頂頂缸、噴噴火。但這并不妨礙周圍的人看得入神、拍手喝彩。
許秋遲坐在馬車裡,隔着車簾子聽着外面熱鬧的人聲,目光透過身側的雕花小窗落在車外百步遠的一棵老柿子樹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燃着火堆的廣場上,沒有人注意到那棵柿子樹上竟還蹲着個人。那是個穿了一身紅衣的女子,身體端正地盤坐在一段樹杈上,冷不丁望去像是山間的一盞紅燈籠、又像是深秋時節樹梢上火紅的柿子,風吹動她的衣擺,總令人覺得她似乎下一刻便要跌下去,而她實則卻穩如一座山,顯然對這一切已是輕車熟路。
火光微微映亮了她的臉,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在樹下不遠處的小廣場上,每當那裡有喝彩聲傳出的時候,她便也跟着輕輕拍一拍手,但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太過生動的神情,拍手的動作也總是慢上一拍。
那些江湖雜耍班子的刀槍舞得确實漂亮,圍觀的男女老少并看不出更多門道,總是熱烈地捧着場。但在一名真正的刀客眼中,那些自然是不夠看的。可這些對她來說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隻是想混在人群中,假裝她同他們是一樣的。
許秋遲望着那樣的姜辛兒,一直摩挲着腰扇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她剛來府裡的時候。
那時她應當隻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她出身的地方狠狠磋磨過她的性子,她的臉是少女的臉,一言一行卻比宮中最老成的内侍總管還要刻闆恭敬。
但她許是生來便有些反骨的,時間久了便能看出底色中難以磨滅的那幾分烈性子。面對他的捉弄她總是忍不過三回,到了第三次定會氣得面皮漲紅、兩腮鼓鼓,像是一隻下一刻便要爆炸的小□□。
但有些規矩又是刻在她骨頭裡的。她知道自己沒有造反的本錢,便是氣到牙齒咬碎也不敢明面上同他争吵,最終隻能一言不發地離開,最多消失個半日便自己回來了。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他面前來領罪,他有時會做做樣子罰她些工錢,有時又會突發奇想打發她去做些離經叛道之事,更多的時候都是說先欠着,日後等他想清楚了再一一讨回來。
這種“欠債”的感覺很令人不舒服,她起先很是忐忑,就連平日裡做事的時候也顯得心事重重,可慢慢地她便發現他不過隻是說說而已,許是記性不大好、過後便忘了,又許是并沒有真的要為難她的意思,她這才勉強放松下來。
再後來,他便過了能随心随性開玩笑、捉弄人的年紀了。他每日有忙不完的事要做,而她也終于得到了“解脫”,再沒有因為任何事由離開過他半日。
隻是一晃間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了,許秋遲沒想到對方竟然還像小時候一般,一生氣便喜歡來這個地方。
空場上那舞刀爬杆的雜耍班子做了個倒挂金鈎的動作,引來陣陣喝彩聲,姜辛兒又跟着拍了拍手,冷不丁一道熟悉的聲音在樹下響起。
“辛兒若是喜歡看這個,我可以每月叫他們來府中演上半日。”
姜辛兒整個人一愣,幾乎是立刻便從樹上跳了下來。
可她雙腳落地、站在了那錦衣少爺面前時,才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想同他說話。無奈多年的訓練和習慣使得她的身體總是先一步做出回應,似乎回應他、去到他身旁已經成為了她的天性。
原地沉默了一會,她還是低聲說道。
“多謝少爺,還是不必了。”
許秋遲沒說話,他看起來還是往常那般遊刃有餘的樣子,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說話的原因是因為他眼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邱家那位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二少爺,眼下對着自己相伴多年的随從家仆,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便幹脆轉過頭去望向那廣場中央的表演。姜辛兒見狀,便也沉默地站在一旁跟着看,隻是再沒有跟着人群的喝彩聲拍手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人群又是一陣歡動,許秋遲終于開口低聲說道。
“辛兒從不和我吵架的。”
他的聲音不大,幾乎很快便淹沒在周遭的人聲中,但他身旁的女子不是尋常人,便是隔得更遠也能聽清他的聲音。
姜辛兒頓了頓,簡短回應道。
“辛兒不敢。”
許秋遲看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繼續問道。
“不敢?不敢又為何不回府中?”
姜辛兒不說話了。
她從前便是如此,若是他問些刁鑽古怪的問題故意為難她,她便梗着脖子、閉着嘴不說話,他再問、她便要開口領罰。
“你若不說話,今日我們便在這裡站着好了。”
許秋遲說罷,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靠在樹幹上,也不再開口。
兩人就這麼站在人群外。過了一會,那雜耍班子清點完打賞錢也開始收工了。廣場上的人三三兩兩地散去,便隻剩下那棵老柿子樹和樹下的兩個人立在那裡。
夜風一吹,柿子樹沙沙作響,許秋遲打了個噴嚏,又換了另一邊身子靠在樹上。
不遠處候在馬車上的小厮又開始打盹了,竟也沒有個眼力見上前送條毯子。
姜辛兒又直挺挺地站了一會,終于開了口。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少爺……”
許秋遲摸摸鼻子,欣然開口道。
“什麼問題?”
姜辛兒停頓片刻,随後深吸一口氣,将自己冥思苦想一天一夜的疑問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少爺早前讓我送問診的請帖給秦姑娘、用她試探蘇府,為何之後又要找上門去将人從蘇府摘出去?六裡坉的垃圾坑裡,少爺明知那破掉的瓶子并不值錢,為何要用冠上的寶珠同那孩子交換?那夜洹河上追查蘇府貨船,少爺明明已經脫身、又為何要我掉頭去尋那江湖騙子為他解圍?”
她話音落地,那向來從容不迫、口舌敏捷的錦衣少爺足足停頓了好一陣,才慢悠悠開口道。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
然而這一回,那向來“惟命是從”的紅衣女子卻似乎對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突然便開口打斷。
“什麼道理?”
這一回,終于換了許秋遲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