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聚賢樓的坐堂掌櫃當真是奇怪,怎麼有時眼神那樣好使,有時又老眼昏花,眼皮子底下過去那麼高、那麼大一個人都瞧不見?
他不甘心,再擡頭望去的時候,那人影已消失在二樓那無數間飄着靛藍色垂帳的雅間裡了。
二樓深處雅間,窗邊的中年男子聽到動靜,緩緩轉過身來,笑着點了點桌面。
“可算來了,再晚這茶可都要涼透了。”
年輕督護深吸一口氣邁入室内,他身上還有在日頭下奔走蒸騰起來的熱氣,顯然是匆匆趕來的。但他沒有多言,隻站在兩三步遠的位置鄭重行禮道。
“末将見過督監。方才有些事情耽擱了,正趕上街面上人多熱鬧的時候。末将不敢縱馬疾行,這才晚了些,還請督監恕罪。”
虞州督監周亞賢溫和一笑,隔空托了托手,示意對方不必多禮。
“快快請起。這段時日辛苦你了,先坐下喝口茶吧。”
邱陵這才緩緩起身,在周亞賢對面落座。
周亞賢擡手為他斟上一杯清茶,自己也倒上一杯,随後緩緩開口道。
“你派人傳來的案情與簡報将軍已看過了。聽聞那蘇凜如今仍在郡守府衙地牢中關押着,不知樊郡守準備以何罪名處置他?又将如何了結此案?”
對方開門見山,邱陵見狀也徑直開口說道。
“兩起兇案的真兇雖已伏法,但此案仍有蹊跷之處,背後恐牽連甚廣。蘇凜并未親自殺人,所涉香料一案又有孝甯王府牽扯其中,一時半刻隻怕不好定罪。還請将軍寬許我些時日,将這其中原委查個明白,也能給這九臯城中百姓一個更好的交代……”
年輕督護一闆一眼地彙報着,盡管壓低了些聲音,用詞用字卻無半點迂回含糊。這些年過去,他已不是當初那個剛出書院的少年,但依舊如此耿直忠堅,沒有染上那些官場中虛與委蛇的惡習,對他此次前來的目的多一絲的揣測也沒有。
周亞賢放下手中那把質地溫潤的陶壺,望向那雙堅定赤誠的眼睛,蓦地開口打斷道。
“将軍的意思是,這案子便到蘇凜為止了。”
此言一出,邱陵幾乎當下便變了臉色。
“為什麼?”
對方卻不答反問。
“為什麼督護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這一回,邱陵沒有再說什麼,他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腦海裡卻思慮不停。
他雖然耿直,但卻并不真的愚鈍。
蘇家的案子看似隻涉及兩起命案,但不論是和沅舟還是蘇凜乃至整個蘇家,都不過隻是這潭黑水中露出的一點荷角,在那黑水下究竟還潛藏着什麼秘密,如今還不能窺見全部。
這一點平南将軍或許一早便已預料到,所以才會派他前來。他是平南一派抛入這黑水之中的一隻鋒利的魚鈎,蘇凜則是他擊穿的第一隻魚。現在整個蘇府淪為一條更大的魚的餌料,操弄魚線的人卻覺察到了這水下的不同尋常之處,如果揪住蘇凜不放,就好比不斷拉扯那根魚線,誰也不知道那水面之下的魚究竟有多大,又會不會扯斷魚線,連帶岸上的人也一并拉入水中。
隻是黑水已被攪動起來,當真還能恢複平靜嗎?
蘇家的秘方是誰給的?那康仁壽當初去聽風堂交換消息的上線又是誰?算上蘇家、還有從方外觀流出進入寶蜃樓最後又消失不見的兩份秘方,是否還有其他秘方?那秘方究竟是什麼東西?遠在都城的那位對這一切,又是否真的一無所知呢?
許是見他久久沒有開口說話,周亞賢的神色緩和了些,語氣溫和地開口道。
“就算蘇凜背後另有所謂靠山,但他到底也隻是個暴露被棄的卒子,再追究已意義不大,在不知情者看來,反而會有小題大做、趕盡殺絕之感。畢竟此案内情複雜可怕,必然不可宣告天下,鬧出更大動靜于我們而言反而不利,說不定還會驚動背後之人。”
“這些利益牽連,末将并非全無察覺。隻是事有輕重緩急、主次利弊之分,現下城中對此事早有傳言,因顧及所謂的風吹草動而終止勘查,豈非有掩耳盜鐘、掩目捕雀之嫌?如若他日事态失控、舊事重演,九臯城的城牆已不能攔住這些秘密,末将乃至将軍又将如何面對百姓質疑、朝中衆議、乃至天子震怒呢?”
邱陵一口氣說出這通話來,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他素來穩重隐忍,骨頭縫裡都寫滿理智,今日卻不知怎地,突然就有股子沖動從身體深處鑽出來,壓也壓不住。
周亞賢聞言不語,沉靜的臉上瞧不出絲毫情緒。
雅間内一時安靜下來,支起一半的窗子外隐約傳來一陣嬉鬧聲。
那是三四個方才跳下船的半大孩子,正睜着眼睛四處張望着、興奮地停不住嘴,他們身後還跟着男女老少七八人,瞧着像是一大家子,各個手裡都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方才搭船進城,準備去拜訪親戚。
這戶人家顯然過得不錯,身上衣衫的料子雖不名貴,但也鮮亮體面,雖是從外鄉進城,卻也包得起一整艘船,他們舉手投足間沒有窮人家那種縮手縮腳的謹慎姿态,卻也沒有富到似蘇家那樣,以至于最終膨脹到一腳踏入黑白混沌之地。
他們的處境剛剛好,臉上有剛剛好的幸福笑容。
如若一切都能停留在這剛剛好的程度,或許這世間便可省去很多麻煩與事端。
周亞賢收回目光,再次開口時話鋒一轉,卻問起了家事。
“聽聞你方才是從家中趕來的,這些年漂泊在外,想必對家中也是牽挂已久。不知府上一切可好?都尉一切可好?”
邱陵聞言明顯一愣。
他自邱府中出來後便徑直趕來聚賢樓了,一路上可謂沒有片刻耽擱,可他回了邱府的消息卻先他一步到了周亞賢耳朵中。由此可見,這位督監遠非看上去那般和善,而以一人之力監察平南三路大軍、代表平南将軍府在外行走之人,又怎可能是等閑之輩呢?
先前有些失控的情緒一瞬間收斂,他又變回了那個嚴謹自持的年輕督護。
“多謝督監挂心,這些年家中事務都由舍弟打理,家宅平安,家父……也一切安好。”
他隻短暫停頓了片刻,卻逃不過眼前人的洞察力。
周亞賢顯然察覺了什麼,但當下卻并不想提及邱偃,反而将話題引向了别處。
“你素來不喜官場走動,更不會赴那些世家子弟的酒席,軍營之外的事你或許聽聞較少。如今在這龍樞一帶,邱家二少爺的名号可是響亮得很呢,尤其是近些年更是越發厲害,便是在都城之中也是有名的,人人都道他多錢善賈、長袖善舞,是個有趣之人。敢問斷玉君,究竟是這都城與九臯離得太近了些,還是邱府的家事傳得太遠呢?”
對方喚了他斷玉君,這是他在昆墟習武時得來的名号,也是教他習劍的昆墟門主元知一親自賜下的。這名号既是榮譽,也是約束,時刻提醒他一切榮耀背後所要擔起的沉重責任。
周亞賢的聲音依舊溫和,可落入邱陵耳中卻猶如巨石入海,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
“他隻是生性喜愛結交,并無其他心思。而且他幾乎從未離開過九臯,更無一官半職,怎談得上長袖善舞?這些督監應當都是知曉的。”
然而周亞賢對他的解釋顯然并不滿意。
“你當記得,将軍乃是體恤你離家多年,才應允你的請求,讓你回了九臯。然此舉終究是背負着許多壓力的,若讓有心之人抓到把柄,莫說這一件案子,就連這座城、乃至這座城中駐守的人都将被翻個底朝天。将軍此舉是為保你,也是為保邱家。畢竟二十多年過去,邱家的處境并未有所改變。夜路難行,将軍的心意,斷玉君是否明白了呢?”
對方話音落地,整個茶室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邱陵盯着眼前那杯已然變冷的茶水,心緒卻仿佛沉入無邊無際的深海之中。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
從當年他孤身一人離開九臯,再到書院苦讀,再到投身行伍,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因這一切而變得艱難。
可既然他生在那處院牆中、身上穿着月甲、承襲過那套棍法,他就得接受這一切。
他不求能有人對他伸出援手,隻求那些人不要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
他也當然明白眼下這條路很可能不是一條通往光明的路,他既期望着它能帶他、帶邱家走出這座圍城,走出這場醒不來的噩夢,但也擔憂着它的盡頭其實空無一物,亦或者是另一場噩夢。
他的複雜處境使得他注定孤獨。他将一個人做決定,一個人判方向,一個人行夜路。
今日之前,他對周亞賢所言除了默許和接受,或許再無其他答案。
然而今早卻有人找上門來問他:是否願意同路。
蘇家的案子不過是一場他已經曆過無數次的風雪,卻令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種不輸于他的堅韌,也看到了她同他一樣艱難前行的處境。
他們像一對暴雪中艱難前行的同路人,天寒地凍、饑寒交迫,卻自始至終沉默着,沉默着等待對方先說放棄。
如果有一人先說放棄,那另一人便也很快就支撐不下去,他們便終将被那看不見的敵人所擊敗,屈服于嚴酷的命運,消散于風雪之中。
但作為他的同路人,她挺住了。
明明是最瘦弱、最不起眼、最令人不抱希望的那一個,卻陪他走到了極寒深處。或許還将陪他走到一切的終點。
既是如此,他又怎能先說放棄?
年輕督護仍低着頭,過了許久,他才緩緩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勞煩督監轉告将軍,将軍心意末将已領悟。隻是此案多幽蔽險阻,我已跟進至此,當中細節最是了解不過,一不可在此時斷廢,二不可假借他人之手。我既已決定,自當一力承擔後果。若有違逆冒犯之處,便改日親自登門向将軍請罪,願領一切軍法責罰,絕無怨言。”
周亞賢靜靜望着年輕督護微彎的背脊,恍惚間又看見了他們初見時、對方騎馬入軍營時的情景。
彼時那還隻是個少年,一身布衣、眉眼沉穩,唯有腰間一柄長劍飒然帶風,雖是執意入行伍之人,卻天生有種玉一般氣質,立在一衆金鐵之中,等待着被擊鳴的那一天。
美玉堅硬,質潤無暇,不染纖塵,卻也脆而易折。
周亞賢的目光最終落在對方腰間那塊水蒼玉上。
“玉碎,是為不吉。”
邱陵覺察到對方的目光,手指下意識撫上那缺了一半的玉佩。
“它并非破碎,隻是一分為二,交出了自己的一半。”
窗邊的督監沒有立刻回話,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許久,半晌才長長歎出一口氣。
“往後我不會再來這茶館,督護若有任何困惑,便回虞州親自面見将軍吧。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望你能走得順心順意。”
周亞賢說完,拿起桌上剩下的半壺茶水、盡數澆在一旁那盤新摘下的佛手上,随後起身離席,再沒有停留。
邱陵對着那離去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伏低行禮的身形仍未起身。
“邱陵拜謝督監恩準,定當竭盡全力,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