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魚龍潛淵。
岸邊争搶吃食的小魚們已經散開,而那潛藏在湖心深處的怪物們此刻才方開始攪動泥沙、傾巢而出。
從璃心湖水域開闊處一路向北,轉過幾座湖中小島,便可見一片掩映在山水之中的荷花渡。
荷花渡三面環島、一面朝湖、四季無風,得天獨厚的環境使得這裡的荷花能開上三季,最盛的時候遠遠望去,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淡粉色。
隻是這樣一處美妙秘境卻無半點生靈出沒的痕迹,蜂蝶不落、水鳥不栖,就連水中也不見任何動靜。這或許便是所謂的萬物有靈,隻因它們感受到了這如仙境般的荷塘中暗藏的殺氣。
對于那些絲毫不沾染江湖水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永遠也不會想到,這樣一處透着祥和慵懶氣氛的地界,竟會是江湖殺手們聚集活躍的暗巢。
荷花渡口背後的懸崖之上,有一處不知何時留下的巨大樓台,台口正對不遠處瓊壺島上的神祠,早些時候似乎曾被住在深山裡的村民當做過戲台,後來湖水上漲淹了那些村莊,這建在半山腰上的樓台便被孤零零地留了下來。
因廢棄多年,樓台上兩層已經完全破敗,梁柱傾倒、鬥枋橫斜,隻殘存下一塊四四方方的地基。地基最下面一層因半嵌進地下,倒是還保存完整。
這處礓石與夯土混合而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隐秘空間,四壁與地面都被人精心平整打磨過,瞧着像是從前為傩戲及巫祝儀式中人換衣淨身、準備牲禮祭品的地方。曾繪滿壁畫的牆面已經斑駁脫落,隻剩四角懸挂的銅鏡仍有光亮,貼近頂面的窗子十分窄小,隻有半人高,光秃秃的窗口沒有任何裝飾,從外向内裡深處望去便可見一條條從窗子向下延伸的夯土階梯,形制很是怪異。
眼下,這些光秃秃的窗口竟在白日裡透出燈火與人聲來,在這寂靜不聞蟲鳴聲的荷花渡中顯得格外詭異,讓人疑惑許是此地的精怪鸠占鵲巢,将這昔日的神台變作妖魔鬼怪的聚集之地。
李樵在那垂着繡簾的入口處站了片刻,拉了拉遮在臉上的布巾,随後擡手掀開那道簾子,一步步走下石階,步入那人聲嘈雜的地下深處。
自從離開了莊子,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任何一處荷花集市了。
就好似江湖中的商販每年必出入擎羊集一樣,對于江湖殺手們來說,這随江河湖海、變幻出沒的荷花集市便是他們找“生意”時最經常光顧的地方。
荷花市集買賣的不是花,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買兇、暗殺、懸賞……種種關于死亡的交易在這裡悄無聲息地進行着,隻需奉上數目合适的黃金,你可以買下任何人的性命。若是再多加些籌碼,亦可滿足更多需求,比如帶回一根手指、一隻眼球,亦或者是帶回一個消息。
一單叫價可觀的生意足可以令那些“賣家們”刀劍相向、互相撕咬,流血的争鬥每時每刻都會在這裡上演,而勝出者則可以從這彌漫着血腥氣息的祭台上分走最肥美的一塊肉。
初入此處的人也許會驚訝發現,常年徘徊在集市中的都是一些十分年輕的面孔。稍成熟些的不過二十五六,更多的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
他們了無牽挂、一無所有,既不害怕失去,也不吝于用最不堪的手段去掠奪。他們能吃最髒的苦、幹最狠的活,隻需要一點金子就可以收買他們年輕的身體和靈魂,令其心甘情願沾滿鮮血、背負業債。
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自由,亦或是尋得其他的謀生之法,随着年齡的增長,他們将很快被那些更年輕、更兇狠、更不畏懼死亡的“賣家們”淘汰。
他們便是在這樣的規則中被培養出來的,好似生長在血水中的荷花,拼命鑽出水面、盛開、結子,最終在深秋過後便被收割殆盡,亦或腐爛成泥,等待來年去滋養出一批新的花葉與果實。
與之全然相反的是,那些真正的“買家”大都不會親自出入此處。他們要麼身份顯貴,決計不肯踏足這等腌臜地界,要麼自恃清白無辜,要同這些沾染血腥之事劃清界限。他們心知肚明來此處尋求生意的人都是最低劣、最不堪、最經不起道德上的審視的,但凡生活有些本錢、人生有些盼頭的年輕人,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他們隻會派出仆從與部下,代替他們在此處尋覓可以為他們抹去人生污點的趁手抹布,待用過後再一并丢回那肮髒之地便可。
李樵冷眼瞧着那些神情倨傲、用精美箱子裝滿黃金的買家們,随後将視線停留在那些“前來覓食的豺狼”中。
随着年齡的增長,他的容貌身形已發生變化,而那些昔日同他一起進出此處的熟悉身影大都已不複存在,他們或是埋骨深山之中,又或是屍沉河海之底,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渾濁的江湖水之中,半點痕迹也不會留下。
盡管如此,他仍十分謹慎地遮好半張臉,這樣的裝扮在荷花集市并不少見,不僅如此,許多人甚至要用粗布将自己的兵器包起。
對于一名江湖殺手而言,每多活一天、便意味着多一個仇家,一點細枝末節的疏忽都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年輕而饑餓的“狼群”四處嗅聞着,試圖去判斷哪裡能有自己施展利爪與獠牙的機會,而這些機會眼下就被擺在市集正中那條甬道兩側的草席間、在那一個個神色冷淡的采蓮女手中流轉。
古來入夏之後食蓮子便是權貴們決計不肯錯過的一件妙事。蓮性高潔,蓮心良苦,似乎隻需剝上一顆蓮子送入唇齒之間,沾染再多銅臭、浸淫再久官場之人,也能在頃刻間變得清白高雅起來。
隻是那些食蓮子的人并不知曉,采蓮乃是一件苦差事,隻因蓮蓬杆粗糙傷手,采蓮又在盛夏,采蓮女要頂着烈日在荷葉中穿梭尋覓,一整日下來也不一定能采到多少生熟得當、新鮮飽滿的蓮子。
對窮苦人家來說,蓮子是金貴而苦澀的,去當采蓮女的女子都是苦命的女子。
而這荷花集市中的采蓮女,不僅命苦,而且心狠。
她們面容白皙姣好,頭上沒什麼裝飾,要麼戴一頂幂籬,要麼裹一條采蓮時遮擋烈日的布巾,看起來同尋常的采蓮女沒什麼區别,隻是若細瞧她們翻弄蓮蓬的手便會發現,這些女子個個擁有一雙虎口生繭、指骨凸起的“鐵手”。
這樣的手莫說采下一支蓮蓬,就是擰斷一個人的脖子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