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感覺自己墜入了昨天夜裡那場無邊無際的噩夢。
夏月的湖水依舊很冷,沾上他因劇烈搏鬥而發燙的皮膚,瞬間激起一片戰栗感。
接天連地的暗綠色水草瞬間将他淹沒,那些水面之上隻能窺見隻形片影的柔軟細草,藏在水下的根莖卻似怪物的觸須,帶刺的枝葉拉住他掙紮的身軀,滑膩的絲絮令他無處着力,将他拉向湖底深處那些常年不見天日、已深淵中腐朽的枯枝爛葉……
那條曾經沾染聖輝、接受世人祭拜的神道就靜靜躺在湖底,石道兩旁破碎的石像已被巨大而茂盛的水草覆蓋,灰黑色的枯木似利劍從中穿出,等待着将墜落深淵者刺穿。
興盛百年,荒蕪百年,湮沒百年。
祭台上流淌的鮮血在水中消散,熾熱燃燒的獸骨化為濕冷淤泥,連同那些在心底默念過千萬次的虔誠願望一同寂滅。
在這漆黑寂靜的湖底,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發出聲響,沒有誰能聽得到他的呼喊。
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着,瞳孔因此而震顫,四肢卻僵硬地無法移動半分,他的手指因痙攣而死死握着手中隻剩下半截的鏽刀,刀身的重量帶着他向湖底更深處沉去,他能感覺到那些摻雜着污泥的湖水從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乃至每一個毛孔中滲入,無所不在地将他包裹住,要将他活埋在這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下。
他生在黑暗中,也終将回歸黑暗。過往記憶化作一波又一波的黑水,将他壓在水底最深處。他是求生不能的溺水之人,又或者早已是這幽深湖底的一抹孤魂野鬼。
耳鳴聲漸漸遠去,四周歸為一片死寂,李樵在湧動旋轉的污泥與水流中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拉扯他的身體。而他一動也動不了,隻能像一隻漂浮在黑暗中的紙鸢般,任由那東西牽着他向未知的方向而去。
咚、咚、咚。
什麼聲音?似乎是從他身體中發出的,又似乎是從那牽着他的東西身上傳來的。
四周的黑暗依舊不見邊際,就好似虛空一般無處借力。那拖着他的東西時而停頓、時而奮起,幾次險些失去了他的下落,又幾次重新找了回來,很是執着、不屈不撓的樣子。
他想開口同對方說:别費力氣了,這樣是行不通的,可他的口鼻仿佛被人用泥沙灌死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響。他想揮一揮手、示意對方早些放棄,不要同他一起耽擱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趁還能脫身便快些離開吧,可他卻連擡一擡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他隻能任由那股力量牽引着他,如是沉浮數次,直到那壓在他身上重若千斤的黑暗終于漸漸抽離……
嘩啦。
女子濕透的腦袋瓜頂着一大片水草從水中鑽出來,本就有些幹癟的小臉因為長時間潛水而憋得有些發綠,那雙眼睛卻亮比星辰,沉默中透出一股頑強不屈來。
她身前還拉着一個人,那人身形比她高大不少,背靠在她身前,幾乎将她整個人壓進水裡,她隻能拼命劃動着四肢,艱難地在枯枝和藤蔓般的水草間穿行。
她遊得很慢,卻沒有停下,直到雙腳觸到泥沙,臉色才緩和了些。
失去意識的軀體總是格外沉重,何況對方全身上下都被湖水浸透了,簡直像是同那鎮河的鐵牛一般沉。
秦九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才将李樵拉上岸去,又憂心那不知去向的敵人會突然出現,一口氣将人拖進半人高的蘆葦蕩中,才敢大口喘氣。
她那身好看的襦裙浸透了湖水,上面挂着些亂七八糟的水草根莖,精心盤過的發髻全散了,一半頭發垂下來貼在臉上,像兩條光亮的海白菜。
今夜她登船時有多光鮮得體,眼下在這湖邊便有多狼狽不堪。
秦九葉胡亂将頭發攏到腦後,一邊喘息、一邊焦急地拍打着那少年的臉。
“李樵?李樵!”
許久不見回應,她顧不上許多,一把扯開他的衣襟,四處查看着。
除了左手小臂上的那道劃傷,他身上再沒有其他明顯的傷痕,但胸口也無起伏,整個人冰冷僵硬、氣息全無,同那溺水身亡的屍體沒什麼兩樣。
她又喚了幾聲,拄在對方身側的手腕一痛、似是被什麼東西硌到了。
秦九葉低頭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把生鏽的破刀。那刀同它的主人一樣遭了秧,已經斷成兩半,刀尖不知去了何處,隻剩下半截。
然而即便是在眼下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态,他也沒有松開左手握着的刀柄。
可有什麼用呢?這樣一把廢鐵,就算握得再緊,不也還是護不了他的周全?
慌亂漸漸被心頭生氣的那股火氣取而代之,她提着有又濕又重的裙擺站起身來,一腳将那礙事的刀踢到一旁。
“你若再裝死,我便将你這破銅爛鐵論斤賣了!你聽到了沒有?!”
地上的人仍一動不動,秦九葉終于認命般跪坐下來。
少年的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嘴唇透出一點青紫色,眼睛閉得很緊,纖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裡,隻有水珠滴落的時候才會有些許顫動。
她熟悉這一切,那是将死之人留給其親友的最後一面。
灰敗的、僵硬的、毫無生氣的,眼中沒有光亮,胸口沒有起伏,身體沒有溫度。
作為一個曾沿着河流串村走巷的江湖郎中,這樣的情景,她已見過很多次了。
可見過很多次,不代表她已百毒不侵、無堅不摧。
她師父最得意的一門功夫便是能夠平靜地面對死亡。而她學藝不精,至今仍是沒有長進。
在與死亡對峙的每時每刻,她都能從那些散發着腐敗氣息的面孔上看見楊姨的影子。
她那曾經飽滿鮮活的楊姨就蜷縮在那張摻雜着破棉絮的草席上,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抽幹了身體一般,變作小小的一團。蒼蠅在她臉上肆無忌憚地爬走,怎麼趕也趕不完。
秦九葉的手開始抖起來,就連視線似乎也因為那些流進眼中的湖水而變得模糊。
她知道這一切不過隻是她心底的那層幻象罷了,可她仍無法擺脫這一切。就像知曉自己做夢卻無法逃脫夢境的人一般,隻能等待黑暗褪去、破曉來臨的一刻。
但她不可以。
眼下她還有事情沒有完成。楊姨已經死了,但李樵還有救。
啪。
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眼神終于漸漸堅定起來。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重新望向躺在地上的少年。
他的嘴唇柔軟卻冰冷,緊緊閉着、仿佛被水徹底浸濕的水墨畫一般失去了最後一點顔色。她手下一用力、生生撬開了他緊咬的牙關,伸出手指将他口中污泥水草一一摳出,随後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去。
連渡三口氣,她直起身來,雙手交疊在對方那飽滿的胸廓上、用力按壓起來,一邊按一邊用發抖的聲音念叨着。
“我讓你去追個人,你人沒追到也就罷了,自己還翻船掉溝裡了。你掉溝裡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我來救你。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換我來追……”
地上的人還是毫無反應,雙眉緊蹙着,像是被困在很深、很深的夢魇中無法醒來。
她又氣又急,手下的動作越發用力,聲音中也透出一股咬牙切齒來。
“當初在那蘇家船上的時候,我看你蹦跶得不是挺歡的嗎?将我一人扔在船上、一轉眼就跑沒影了,末了還有閑心看我熱鬧。早知道你如此不中用,我還帶你來這江湖地界做什麼?方才在船上你自己硬要跟過來又做什麼?!”
她一邊痛罵一邊按壓,手上動作不知何時幾乎已變成了捶打。如是往複數次,地上的人終于咳了一聲,吐出一口帶泥的黑水來。
秦九葉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瞬間脫力癱在一旁。
李樵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他剛從瀕死的邊緣被拉回來,意識還有些混沌,但下意識便在四周摸索起來。
秦九葉歪着腦袋看了一眼,瞬間想起當初自己救起對方時、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卻刀不離手的樣子,于是蠕動着伸出手臂,撿起方才被她踢到一旁的斷刀遞了過去。
“别找了,在這裡。”
臉色蒼白的少年轉過頭來,有些失神的眼睛終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下一刻他蓦地伸出手來。
那把刀很沉,她舉得已有些手酸,剛要松開手,卻覺得手腕一緊,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從地上提了起來,接着落入一個濕冷的懷抱中。
他緊緊抱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抱緊最後一根浮木。
秦九葉轉了轉眼珠,視線先是停在少年那被打濕的鬓角上,随後又緩緩落在自己那隻遞刀的手上。
她這才發現,他下意識握緊的并非那把生鏽的斷刀,而是她的手。
她給他遞刀,而他抱得卻是她。
這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但她實在有些精疲力盡,不想再費力氣去掙脫,就這麼任由他抱着。
少年沉默着,濕透的衣裳貼在他身上,黑乎乎的一團,他的眼睛中也是一片漆黑,同那日從聽風堂水缸中站起身來那一刻的神情一樣,帶着一種空洞和麻木。
過了一會,他終于啞着嗓子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