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看在眼中,知曉對方問起此事,隻怕是親近之人中有人罹患此症,随即下意識便向四周張望了一下。
她所在的這艘船并不大,一眼可望到船尾。她再次确認後才意識到,這船上除了那位一直在沉默撐船的船夫外,再無旁人。
回想兩人第一次私下相處,似乎是她獨自闖入他的府院、為了洗清疑罪而據理力争的那一次。彼時她一心想着如何救秦三友等人脫困,根本沒有顧及其他,言辭間很是尖銳放肆,他更是毫不留情,一點好臉色也沒給她瞧。彼時的她隻覺對方不記舊情,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又哪裡想過日後兩人竟越走越近,還能心平氣和坐在一條船上攀談起彼此的家事來?
或許他是不是她的故人已經不重要了。她堅信,不論是先前的府中夜叙還是之後的贈玉相托,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對她交付了信任。而她所求不多,一點信任便足矣。
想到這裡,秦九葉鼓起勇氣,當下主動開口道。
“不知三郎憂心的這位病患身在何處?若就在九臯,改日我可登門問診一番,面診過後或許便能判斷一二。”
“此人就在邱府。”邱陵說到此處似是再極難開口,但最終還是低聲說出了那幾個字,“是我的父親。”
對方話一出口,饒是先前心中有所預感,秦九葉還是難掩驚訝之情。
邱偃病了?這是何時的事?許秋遲是否早已知曉?似乎今年的守歲大典邱偃便未現身,那應當便是病了有陣子了。既然如此,許秋遲牽扯進秘方一事是否正同此事有關?邱陵知曉過後又該如何處理這層複雜關系?好端端的一家人,可别因為誤會和彼此立場不同,最終走到了分崩離析、手足相殘的地步……
秦九葉思緒飛轉,無數種可能性已在心頭過了個遍,層層憂慮不減反增。
但她終究沒有開口追問對方任何事。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邱陵确實是一類人。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獨自一人力挽狂瀾、撐起重擔已成習慣,向他人求助反而是件極難開口的事,更不要說去傾訴心中難處了。
沉吟片刻,秦九葉神色已恢複正常,她擡手端起桌上那已被吹冷的茶盞,邊喝邊問道。
“那……可需要我做什麼?我若能做到,定盡力而為。我雖與那聽風堂掌櫃是老相識,但自認沒那張嘴皮子,這輩子是不大可能吃上那碗飯了。加之我那藥堂生意瑣碎得很,手頭忙得暈頭轉向,嘴上便懶憊許多,一個吐沫星子都是銀錢啊,丁甕村中來看病的老相識都知道的,很少問東問西,問了我也不會多講……”
她滔滔不絕地“訴着苦”,似乎也沒說沒什麼要緊話,邱陵卻聽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女子看似庸庸碌碌,實則極為敏銳聰慧,像是一把藏在皮囊子下的錐子,但凡有人想要上前拿捏,她便會露出刺人的尖來。聰慧如她,不可能完全猜測不到他所言背後的種種。但這一次,她卻将她的尖銳收了起來。
她用調侃的語氣體貼地告訴他:她不會同任何人說起他父親的病情。而她婉轉傳遞這層意思的時候,并沒有同那些江湖中人一般賭咒發誓,也不像官場中人酒席間托大承諾,但他卻覺得那話是如此真誠不虛、堪比金石。
女子将杯中茶飲盡,聲音終于停了下來,末了望向他,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看得他不由得低下頭去。
“此事算是我的一點私事,同當初你我定下的查案之約沒有關系。秦姑娘若有任何顧忌,大可推辭。若是願意一試,我便代我邱府上下誠心答謝,診金的事你盡管開口,若有旁的需求也可一并告知于我,隻要是我做得到的,邱某絕不推辭。”
他倒是放心她,将話說得這樣滿,就不擔心她提些奇怪且過分的要求嗎?
秦九葉故作沉思片刻,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診金的事好說,不過我确實想要三郎應允我一件事。”
邱陵沒說話,隻擡頭定定望着她。
他的心突然便跳得很快,比他那年獨自一人縱馬殺入那江匪大營、連斬一十六人後還要快。
他似乎在期盼着什麼奇怪的要求,随即又因為腦海中那停不下來的遐想而感到羞恥。
而他面前的女子向來敏銳,顯然已讀懂了他目光中的忐忑,卻隻當他後悔了方才的“豪言狀語”、擔憂自己即将痛失幾月薪俸,不由得有些好笑,一邊搓着手、一邊寬慰道。
“不怕三郎笑話,從前我可是連一塊銅闆的藥錢也不肯抹去的,不談診金的事更是從未有過。這便是我的處境,也是我的局限。不過我這人貴在有些自知之明,也算是經營了幾年小生意,所謂等價交換的道理還是懂得。你且放心,太貴重的東西,我是不會開口讨要的。”
狂跳的心蓦地一空,年輕督護不知何時抓緊了衣擺的手指慢慢松開來。
他要如何向她解釋,他的沉默不是因為擔心她“獅子大開口”,而是、而是……
清了清嗓子,他也抓起面前茶盞掩飾自己的神色。
“你所求何事?且說來聽聽。”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整理一番言語,随後一五一十地說道。
“正如三郎先前所見,我家中沒有多少親故,除了我那藥僮和遠房阿弟外,便也隻有老秦一人。家翁年邁,性子又倔。他不像我、是個貪财之人,這些年賣苦力賺錢,也都是為了補貼給我。卷入蘇家的事對他來說是個意外,對我來說則是個教訓。此番能得三郎相助洗清嫌疑脫困,已是祖上積德,日後若再有類似情形卻是吉兇難料了。我知曉三郎志在遠方,是該去都城做大官的。隻求這秘方一案徹底了結過後,三郎能以佩玉督護的身份為九臯城舉薦賢能,莫要讓樊大人成了這城裡穩坐交椅的新主。”
她這話說得雖然迂回婉轉,但話中深意并不難懂。她不是那種得了一點賞識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莽撞之人,就算心下恨極了那樊統,也不能直說對方就是個昏官、實在難堪大用。
但她不信經過蘇府一案,邱陵同那樊大人打交道過後心下沒有些論斷。
從前邱偃以鎮水都尉的身份坐鎮城中時,城中律法規章雖然嚴格,但求财逐利之徒在這種克己複禮的氛圍下得到了極大的壓制,九臯城的百姓和窮人日子還算過得去。如今邱偃患病一事雖還未人盡皆知,但邱家日薄西山之态已然顯露,城中局勢微妙,那樊統先前之所以膽敢包庇蘇家,顯然便是起了攀附結交的心、要為自己日後鋪路,再這麼任他作威作福下去,九臯城這些年打下的根基早晚要被毀個徹底。這座城池本該筆直的城牆已然開始傾斜,難說将來不會在一聲巨響中坍塌成一片廢墟。
她雖用自家阿翁說情,提及的卻遠不止自家一畝三分田的事。這同她一直以來謹小慎微、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形象出入甚遠,可細想之下又覺得并不違和。
邱陵放下茶盞,他的心已不再像方才那樣跳得失控了,但另一種悸動微癢的感覺卻又擴散開來,令他陷入一種更加奇怪的狀态。
他聽懂了那女子話中深意,卻不能當即有所回應,斟酌一番後才開口道。
“秦姑娘既然心系家中老翁,為何不幹脆讓他回鄉休養?畢竟在外行走,難免會遇事,與其日夜憂心,不如杜絕隐患。”
“我也不瞞三郎,這一來,我家老秦勞碌了大半輩子,早已慣了跑來跑去,是斷然不會閑下來讓我養的。這二來嘛……”秦九葉說到這裡頓了頓,似乎在權衡接下來這段話要表述的深淺,但最終還是決定如實說道,“在下綏清老家已再無其他親人,銀錢能買許多東西,卻也抵不了家人間吃頓鹹菜馍馍、彼此唠唠家常。我不忍心将他送回在鄉下、一人孤苦度日,甯可他在外走動、同人打打交道,閑下來時找我說說話、發發牢騷都是好的。”
邱陵愣住了。
女子訴說時的語氣很平實,就如同在與他閑話家常一般。但他已經許久沒有同人聊過家常,聽到旁人用如此自然的口吻談起,心下便有種怪異的陌生感。
而就是這本來最尋常不過的談天,卻猶如劈開陰雲的一束霞光喚起了他的記憶。
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和父母阿弟坐在一張桌前天南地北地閑話至深夜,夏日蚊蟲侵擾、冬日雪夜寒涼,都不能成為他們靠近彼此、相互傾訴的阻礙,他們的影子相互交融,不論走到何處都會帶着彼此的聲音、氣味、溫度。
他曾經是那樣熟悉這一切,而如今竟連與家人坐在同一張桌前都變得如此生疏。
然後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昨夜他那纨绔懶散的阿弟隔着那嘶鳴的銅壺望向自己的眼神。
或許他的阿弟從未變過,隻是他忘記了家人之間本該如何相處。
“原是我年少離家,親情淡薄,竟未能想到這一層。讓秦姑娘見笑了。”
自己不過說了些大實話,竟惹得面前之人流露出如此神傷的樣子,秦九葉難免有些無措,撓了撓頭寬慰道。
“我說這些,當真沒有旁的意思,三郎不必多慮。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譬如我家老秦,一把年紀仍在日日為我操心,說出口的話卻總是那樣難聽。說來也是我沒有更大本事,若能多攢些銀錢,我同他或許都能少些煩惱。”
面前的人雖然處境窘迫,但從不回避這一切,在他面前從來坦坦蕩蕩。而他得以從她的煩惱中窺見自己的煩惱,進而得到了一個坦誠面對自己的機會。
邱陵沉吟片刻,也低聲說道。
“若我能站到更高處,父親便不必困在這石頭城中,阿遲也可去見那外面的廣闊天地,而不是如眼下這般困在府中。”
秦九葉望着那張神思凝重的臉,突然覺得盡管面前的人早早便換上了那身青衫,可直至眼下這一刻,才算是真正解下了那身黑甲、成為了一個願意坦露血肉的人。
她不知道這樣的邱陵有多少人得見,但她熟悉對方此刻的神情。那種挫敗經常出現在郁郁不得志的司徒金寶臉上,實在不該出現在這年少成名、清譽在外的斷玉君臉上。
“三郎是否将守護一個人看得太複雜了些?”秦九葉說罷,一把從桌上那小山一樣的燒餅堆裡抓起一隻拿在手中,“其實守護一個人很簡單,譬如這陸參将的燒餅,便是對你的守護。而對我來說,多賺得些銅闆便是守護大家。三郎可會因為陸參将沒能付出更多而責備于他?”
“當然不會。”
他答得飛快而笃定,秦九葉點點頭,狠狠咬一口手中燒餅繼續說道。
“那便是了。相互守護是親近之人的本能,沒有衡量比較的必要。你已經付出許多,那些在乎你的人不會因為你沒能做到的事而怨你,你也不必為此煩憂。”
是嗎?當真如此嗎?
曾經,母親便是守護他的那個人。後來母親不在了,便隻有他去守護旁人。
“守護”兩個字深深刻在邱家人的骨血中,他的父親守護過無數城池,母親守護過無數百姓,而他若想将邱家命運從那無休止的詛咒中解救出來,便隻有接過這重擔繼續前行。一路走來,他從未想過還能有誰能來守護他。
許是見他一直沉默,秦九葉不由得再次開口道。
“怎麼?三郎是瞧不上陸參将還是瞧不上我?”她說這些話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始終閃着光亮,“一個人就算再窮困、再渺小,也會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我小的時候體弱多病,是楊姨和老秦守護了我。現在換我來守護他們。不論未來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的。”
秦九葉說罷,自己也有些釋懷地笑了。
她面前的男子怔怔望着那笑,千言萬語都停在了嘴邊。
就在方才她笑着望向自己的一瞬間,他突然便有些明白那有着桀骜眼神與乖巧相貌的少年,為何會對她俯首帖耳又那般執着了。
她是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不公、被生活反複折磨過的人,而這樣的她願意給出信任、善意、乃至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瞬間的自在神态,對他來說都無比珍貴。
這種珍貴是那些同他打交道過的位高權重、出身名門之人從未給予過他的。
他想,他當初選擇穿上月甲、背井離鄉、沙場拼殺,便是為了守護這種珍貴。
隻是那時他并無法确切描摹這珍貴的形狀,也并不肯定自己曾在某處見過它。他隻能一遍遍說服自己,他想要守護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
可方才的一刻,他突然便覺得那樣東西開始有了具體的輪廓,就連顔色、聲音、氣味都變得那樣具體而生動,如這翠藍清澈的湖水一般在他眼前跳躍着,而他要做的,便是用盡下半生的全部力量去守護這一切。
終于,他緩緩開口道。
“龍樞雖是襄梁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郡,但郡守不算小差,朝中舉辟這一級官吏往往要多方角力,再層層上書核查,最終由當今聖上親自決斷後定下,以我現在的身份地位,就算有心,也是無力插手的。”
因為開口前心中已有了些準備,聽到對方這番話的秦九葉盡管失望,但也并沒有表現出太多遺憾,正要說些話調解一二,下一刻,便聽到對方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過我可以留下來。”他定定望向她,淩厲的眉眼間流露出一種溫和而堅定的神情,“如果你希望如此。等一切都結束,我哪裡都不去,隻留在九臯城。我會接過父親肩上的擔子,繼續守住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