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翻閱《鬼邡密卷》的時候,秦九葉就隐約有種預感:那醫鬼左鹚或許會是秘方的知情者,但她并未想到黑月四君子竟然都和此事有關。
左鹚是醫者,作為保管秘方秘密的人選最合适不過,左鹚生前的研究筆記确實是重點。但她很快便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如果左鹚認為憑借一己之力已經足夠,又為何還要在多年之後召集黑月其他人前來相會呢?
答案或許隻有一個,那便是當時的黑月四君子本就共同分享了這個秘密。
古時兵符往往會被一分為二,分别保管在君與将手中。她有理由相信,當初那個關于秘方的誓言或許也是如此。此舉除了是為保證這個秘密的安全、避免一次落入敵人手中,還有另一層隐秘考量,那便是如果兩方中有人背棄了誓言,對那秘方有了不一樣的想法,那這個秘密不至于全部落入一人手中,其他三人還可以想辦法牽制對方。
而事實證明,這個考量是正确的。
隻是如果狄墨就是聞笛默,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能讓一個人在一朝一夕間毀去誓約、背叛摯友、遁入黑暗,化身所謂的天下第一莊莊主呢?
秦九葉覺得,這一切的答案,或許都藏在那秘方源起的秘密中。
此刻她将整件事的核心擺到了台面上,剩下的四個男人卻都默不作聲了。
談話再次陷入僵局,秦九葉懶得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她并不打算在這場談話裡自擡身價,而是話鋒一轉、搬出了所有人的“祖宗”。
“且不說狄墨眼下是否躲在哪個犄角旮旯等着看笑話,當初你們的父親、師父以摯友至交相稱,若是知曉多年後你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居然會是這副鬼樣子,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當初将一切托付給了你們。”
這話一出口,屋内那股子互不相讓的戾氣總算弱了些。
終于,許秋遲審時度勢後率先開口講和道。
“也罷,難得今日人來得這樣齊全,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大家既然上了船,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不如趁此機會彼此問個清楚,省得日後再起紛争,連個當堂對峙的機會也沒有。”
滕狐聞言,當即不客氣地說道。
“你既然這般有誠意,不如先将邱偃留給你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許秋遲眼珠一轉,竟真的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來。
那是一支兩頭帶鈎的竹筒,看着像是箭筒,但又短小許多,方才放到桌上,便被滕狐一把搶了去。
筒上的繩縛與蠟封已被打開,裡面卷着一沓手掌大小的藤皮紙,上面的字迹已經模糊,不知是用什麼東西書寫而成,像是刻碑人匆匆摹下的草稿。
将那東西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滕狐的細眉已擰作一團,當即發難道。
“這是什麼?行軍冊錄呢?”
“你可以當這就是你口中的行軍冊錄,隻不過是未來得及登記在案的版本罷了。”許秋遲慢悠悠開口,面上神情很是坦蕩,“這件東西我本來是要拿給兄長的,你這麼着急,便給你看看也無妨。這是當時黑月主将帳下傳信兵記錄的手稿,本來是要被送出去的,陰錯陽差隻剩下這些,被人撿走後收了起來,最後就這麼落到了我手中。”
他說到此處,不知想起什麼,面上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笑來。
邱陵并未在意他面上神情,隻飛快拿起那沓藤皮紙,仔細查看一番後說道。
“這東西應當缺失了一半,不過上面的字迹确實不是有人故意毀去的。行軍條件艱苦,疾行時常常數日不能紮營,特殊時期的記錄大都不用筆墨,而是用鉛椠代替,暫存在随身攜帶的信筒中,等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再及時将記錄下來的内容謄抄在軍報上。隻可惜這種筆雖然便捷,但不能在紙木上保存太久,摩擦或遇水就會容易變得模糊。”
眼見那兩兄弟“一唱一和”,滕狐兩撇細眉當即豎了起來,聲音中全是質疑。
“這軍報上的金蠟已被毀,我怎知這裡面的東西不是出自你的手筆?你若無心坦誠,直說便是,莫要在這裡攪渾水。”
“我若真想混淆視聽,便不會将這東西帶過來。”許秋遲端起桌上茶盞輕抿一口,面上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聲音卻冷了下來,“當年黑月被除名,有關居巢一戰的記錄全部煙消雲散、無迹可查,就連官家渠道也查不到一字半句,你又憑什麼認為邱家會将載有文字的冊錄偷偷保存,隻為有一日等着你這樣的人來翻舊賬?”
許秋遲此話一出,船室内瞬間一陣死寂,秦九葉也不由得開始思索起來。
從滕狐的反應來看,左鹚應當并沒有告知他關于居巢一戰的種種細節。
暫且不論許秋遲是否隻是針對滕狐在誅心,冷靜下來想想,他的說法其實也不無道理。邱偃身為黑月領将,當時定身處其中,是知情者中的知情者,保密的最好辦法是将一切深埋心底,而非留下文字記載。而這是否也間接說明,這秘方不僅同當年那一戰有關,也與黑月的消逝有關。若真有這樣一份“佐證”存在,居巢一戰過後黑月的結局或許也不會如此。
她這廂想着,那廂滕狐卻不肯輕易罷休。
“我了解你這樣的人。無利不起早,貪黑必有因。你若不知當年舊事,僅憑一封語焉不詳的密信,怎會大費周章登島赴約?”對方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聲音也随之壓低下來,“怎麼?你也想要那秘方嗎?”
該來的還是來了。
其實在這滕狐出言試探許秋遲之前,秦九葉已經或多或少猜到了後者反複插手秘方一事的原因,或許是同生病的邱偃有關。
隻是此事滕狐不知曉,眼下也絕不适合提起。
許秋遲方才那番話乍聽之下有些魯莽荒謬,但實則很是聰明,聲東擊西隻為掩蓋他的真實目的。隻是那滕狐也不是個善茬,當下便将一切戳破了。
許秋遲面上神情變了。但他到底在人情場上曆練過,很快便調整好了狀态。
“滕狐先生張口閉口談起秘方,像是全無戒備之心。隻是我對此物過往或許知道的多些,總是要懷着幾分忌憚的。”許秋遲說罷,許秋遲将那信筒裡的東西翻到最後,指着上面淺淡的鉛印繼續說道,“兄長方才所言你也聽見了。隻是正因為鉛粉易脫落,這剩下的一半才不算全無用處。這些手記在信筒中封存已久,我将最後一頁背面沾上的鉛痕小心整理,還是發現了一些關鍵字眼。其一,居巢城破并非全因各軍聯合圍剿,還有水困。其二,當時的居巢曾經發生過可怕疫病,這場疫病被戰後郁州的那場瘟疾所掩蓋,不論是朝中還是民間都幾乎無人提及,隻知一切都因戰亂而起,不知居巢曾經有疫。”
滕狐聞言,這才将那剩下的手記重新拿在手裡,又端過一旁燭台細細查看起來。
好不容易堵了這狐狸的嘴,那廂邱陵卻又開口反問道。
“所以這就是你擅用父親印鑒,重新打亂城防水路,禁止來自居巢方向的流民進入九臯城的原因嗎?”
“黑月的教訓太過慘痛,在不清楚事情全貌的情況下,我不得不防。”許秋遲毫不避諱這一切,當下承認道,“不僅如此,我還始終提防着蘇家。蘇家當年曾以民間藥商的身份為治疫提供藥材。蘇凜或許不知全部内情,但不可能絕無耳聞。兄長可要為此問責于我?”
許秋遲在拿出那樣東西的時候,秦九葉便心存懷疑。邱偃将這樣東西封存二十餘年,又怎會一夕之間突然拿出來交給許秋遲卻沒有告訴他更多呢?而将手伸向城防等事務更是大事,許秋遲就算有此心,以邱偃那樣雷厲風行、事事躬親的性子,也絕不會讓他沾手。
所以這一切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許秋遲做這些事的時候,邱偃的情況已經不好了。甚至他之所以會找到這塵封已久的信筒,又費盡心思去拼湊裡面的内容,或許也與此事有關。
但她仍看不明白邱偃最初的用心。若對方已經心死,一心隻想避禍,那這殘存的手記顯然不必留下。可如果許秋遲沒有說謊,這支信筒先前是被人有意收起的,說明邱偃有心保留。可若真想日後有了機會為黑月洗脫罪名,憑這字迹都已模糊的殘錄又能證明什麼?
而且不知為何,她隐隐感覺,當時的邱偃或許知曉那沒能送出去的軍報的真正内容……
那廂邱家兄弟實在沒有半點默契可言,一人搭台另一人便拆台,眼瞧着邱陵還要再說些什麼,秦九葉連忙适時開口道。
“話說二少爺當時為何會懷疑蘇二小姐生病一事有問題?”
許秋遲顯然明白秦九葉的用意,再開口的時候,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個姿态慵懶的閑散少爺。
“許是因為我那陣子酒喝多了,聽到了些有趣的傳聞。蘇家出事前不久,都城有位太傅逯遠山也曾為他的弟弟逯四海求藥,而好巧不巧,不久後他家也出了命案,逯四海身為此案第一嫌犯不久後便暴斃身亡。”他說到此處頓了頓,聲音又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兄長不是曾為此案親自奔走過?這一段不如就由兄長來說。”
話頭轉瞬間抛到了邱陵手中,後者沉吟片刻,似乎在權衡是否要将辦案細節和盤托出,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