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傳說中神明降下的詛咒一樣,噩夢也就此開始。
不久後,吞下那巨獸血肉的居巢人紛紛發病、成為了嗜血嗜殺的怪物,在互相撕咬中死去,深山中的黃金古國淪為鬼哭狼嚎的人間地獄……
“這故事确實駭人聽聞,可我仍然不明白,李青刀費盡心思想要告訴我們的難道就隻是如此嗎?”許秋遲眉頭輕輕蹙起,瞧着竟有幾分他那兄長平日裡斷案沉思時的樣子,“就算一切當真如你所推論,那便是這秘方的起源,又意味着什麼呢?李青刀早你二十年知曉此事,卻也沒能得出什麼結論。”
“這當然重要。”秦九葉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嚴肅,她望向邱家兄弟、一字一句說道,“這意味着我們要戰勝的并非什麼虛無缥缈的詛咒,而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的存在。即使當年許青藍對此束手無策、左鹚以失敗告終,就連黑月大軍也隻能焚山以絕後患,但它仍然是可以被戰勝的。”
她的言語相對克制,并沒有過分渲染自己的情緒。但隻有她自己明白,知曉這一切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麼。
當初在船塢的時候,她與滕狐都曾一度陷入困局,那種面對未知惡疾的無力感有時會讓人生出一種錯覺,覺得這種東西太複雜、太詭變、太無常,幾乎不像是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東西。而這種感覺在她步入那深山迷障中後又被無限放大。她能理解那些山民對所謂“神明”的恐懼和無力,在她穿越那不見光亮的黑水時,心中的壓抑與窒息也達到了頂峰。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好似真的是在和神對抗、打一場注定不可能取勝的惡仗。
但這一切都在那個詭谲陰暗的洞窟消散了。
她的眼前是真實過往留下的痕迹,腳下踏着的是那“神明”的骨頭,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觸摸中變得堅實起來,告訴她沒有永恒不滅的神明。
就算這世界上真有所謂永恒不滅的存在,或許也隻有毀滅本身。
“天道法則最重要的便是平衡二字。一樣事物縱使再強大,但它所在之地附近一定有可以制衡它的另一種存在。這就是為什麼從前采藥人進山被毒蟲毒蛇咬傷後,往往可以就地尋到解毒的草藥。所以一路上我都有收集許青藍記載過的一些草藥……”
秦九葉說出了自己的結論,許秋遲對此卻依舊表現得不太樂觀。
“可如果你試遍了這些藥草,仍然未能得到答案呢?畢竟如你所說,不論是當年黑月軍中的左鹚,還是我的母親,或許都已走過相同的路。你又憑什麼認為,當年他們沒能尋到的解決之法,你就能尋到呢?或許你要找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可若它真的存在呢?如果我們甚至曾經接觸過它,隻是沒有認出它來呢?”秦九葉踟蹰片刻,還是低聲說道,“我堅信秘方有解決之法,還有一個原因。敢問督護可知曉,當年黑月焚山前,是否有集中處理過那些病人的屍體?”
黑月的事曾是不可觸碰的禁忌,但事到如今,三人之間早已不似當初立場不同、相互猜忌,而是在困局中漸漸變得默契坦誠。
邱陵隻沉吟片刻,便開口道。
“我這些年輾轉出入都城,也是為了搜尋當年居巢一戰的相關記載。聽聞為了防止居巢事态惡化,當時的聞笛默曾下令将病死之人的屍體集中在大坑中填埋。戰時諸事混亂,毒瘴毒蟲密布的地方又惡疾無數,便是左鹚也分身乏術、無法親自督管一切事宜,士兵隻負責執行軍令,萬人坑周圍方圓數裡内不得有人進出,是以除了當時領命的士兵,旁人并未親眼所見其中慘狀。”
秦九葉點點頭,順着對方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我阿翁曾是黑月傳信兵,最後的任務是将信報送出溟山。根據我與姜姑娘此次進入居巢的情況來看,在河道泛濫的情況下,唯一的出路就在深山中,而山中又有黑月駐守,阿翁逃出卻沒有被守軍發現,很可能是穿過了填埋過屍體的無人禁區,而我就是在那途中被他救起的。當時居巢形勢之險惡,我阿翁是知曉的,但他還是将我帶在了身邊、撫養長大。”
她本不想提起這一切,因為一旦提起,秦三友那張死前青紫浮腫的臉便會出現在她眼前。
但她還是咬牙說了下去。
“而自我有記憶以來,雖從未有過什麼發病症狀,但一直體弱多病,身量也比同齡孩子瘦小許多,這許是因為曾經感染某種惡疾的緣故。假設我阿翁真的是從大山裡、甚至是萬人坑中将我救起的,他不是醫者出身,躲避戰亂回到綏清也是一路艱難,更不可能尋人為我調理治病,但我卻活了下來,甚至長大成人,這是否說明……”
她方要繼續說下去,卻突然被一旁的邱陵一把按住。
“秦三友已經不在,不論你的猜測是什麼,都注定無法被證實。”
秦九葉望見了邱陵面上的神色,知道對方顯然已經猜到她要說的話是什麼了。
她之所以猜測關于秘方的解決之法或許就在居巢,除了有身為醫者的經驗考量,還有一條更隐秘的、關于她自身的理由。
先前觀察發病的和沅舟時,她便有過短暫疑惑,那便是康仁壽的血對發病的和沅舟似乎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李樵卻總能在喝下她的血後迅速恢複神智。她起先猜測這是因為對方體内晴風散的作用,或者是秘方對不同之人産生效力的不同,亦或者是公子琰給出的那份秘方有不同之處。但在得知關于秦三友的過去後,她又有了另一種猜想。
得過痘疫且存活的病人往往不會再次染病,這是因為生過這種病的痕迹停留在了他們的身體中。而她的血對壓制秘方有奇效的原因,是否是因為她自己也曾是病人之一呢?
“那位談大人同川流院有些往來,眼下這艘船也并非密不透風之所,就算隻是猜測,小葉子也還是要慎言。以免讓别有用心之人聽了去,倒會誤解你已身懷破解之法。”
在邱陵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後,許秋遲也出言提醒。
出發前對方就曾問過她是否要追尋自己的身世,說明那晚柳裁梧所說的話他也是知曉的,他猜到了秦九葉的推測,此刻制止她說出口,是因為他們現下身處江湖蠻荒之所,而那公子琰是個行事極端之人,得知此事會如何動作?說不定會直接将她抓走做試驗。
隻不過……
“就算我的猜測是真的,這一切終究治标不治本,李樵并沒有因為喝下我的血而徹底擺脫那種怪病,我們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秦九葉說完這一句,有些疲憊地窩回床榻之上,沒有留意到一旁的邱陵聽聞此話之後微妙的表情變化。許秋遲瞥了兩人一眼,很是不合時宜地評論道。
“似秦掌櫃這般甘願以身入藥之人也是少見。若是全天下都能懷揣這樣一顆慷慨仁慈之心,我看那秘方不解也罷,反正總有自願犧牲之人。”
果然,他話一出口,一旁的邱陵當即皺眉喝止道。
“人命關天的事,怎可胡言亂語?”他說罷又望向床榻上的女子,語氣緩和下來,“此番來到郁州,本意也是不想被那丁渺牽着鼻子走,想着要另尋它路斬殺對方計劃,就算收獲不如預期也不必氣餒,總歸是離真相更近一步的。”
聽到邱陵提起丁渺,秦九葉面上神情不由得一頓。
“其實早在南下郁州前,我便時常在心中想着,是否會在居巢之行中遇見丁渺或是發現對方曾經出沒活動過的痕迹。因為如果李青刀标注的地點便是秘方的起源之地,那散播這一切的人很可能最開始便是從那裡得到的秘方。但這一趟走下來,我幾乎可以确定,不論是居巢腹地還是那處洞窟都荒蕪很久,既沒有旁人在其中活動過的證據、也瞧不見任何秘方存在過的痕迹,所以丁渺手裡的秘方也幾乎不可能是從那個洞窟中得來的。”
如此說來,便還有另一種可能……
“你口中所說,我倒是有一個猜想,隻是眼下還無法得到證實。”邱陵心中顯然也有所糾結,但最終還是開口道,“按照左鹚在信中的說法,當時黑月四君子分别保管了關于秘方的一部分秘密。我父親手中是黑月的行軍筆錄,左鹚手中是研究秘方的筆記,李青刀手中則是秘方起源之地的地圖,那聞笛默呢?身為當時的随軍督監,他代為保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起初的疑惑漸漸轉為驚愕,秦九葉顯然覺得心底那個答案太過離奇,尤其當着邱陵的面越發有些說不出口。但一旁的許秋遲顯然并不顧忌這些,當即開口替她說了出來。
“狄墨手裡的東西很可能就是秘方。”
此言一出,整個船屋瞬間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狄墨曾是黑月四君子之一,而天下第一莊所在的夷春其實就在渂江上遊、離溟山并不遠,狄墨蜷縮于天下第一莊中,就好似特意守在居巢附近日日窺探一般。如果秘方當真在狄墨手中,對方一定會将這樣東西秘密保管,尋常人不可能接觸得到。可若丁渺便是繼公子琰後的新一任影使,那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細細想來,那丁渺雖明面上出身書院,卻對天下第一莊的事了如指掌。而曾幾何時,那位被江湖朝廷兩道追殺的山莊前影使、如今川流院的主人,不也是以書院身份做明、山莊影使身份為暗嗎?
但一切若當真如此,随之而來的便是另一個迷思。
如果黑月四君子當時已見識過這種東西的危險可怕之處,是出于避免重蹈覆轍的意圖才會分别保管秘密,那便應當竭盡可能銷毀關于這種怪病的一切才對,為何還要特意留下所謂的秘方、親手埋下隐患呢?還是說那四個人當年也曾有過某種私心,而那私心才是釀成如今這場大禍的真正源頭。
這世間最經不起審視的從來不是醜陋的面容、不堪的場面、破碎的理想,而是人心本身。
秦九葉下意識不願相信這種可能,更無法開口說破一切,卻在擡頭的一瞬間看到了邱陵面上沉重的神情。
秦九葉知道,她想到的答案,邱陵也想到了。
“這種猜測或許隻有在與狄墨對峙後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了。”
邱陵這廂說罷,許秋遲卻另有一番想法。
“除了狄墨和丁渺本人,我倒是覺得還有一個人或許也是知情者。”
擡眼望了望窗外一閃而過的茂盛竹林,邱陵當即反應過來。
“你是說公子琰?”
許秋遲不知想起什麼,不動聲色地飛快瞄了秦九葉一眼。
“不錯,正是公子琰。說來我與陸子參落水,還是川流院的人第一時間找到了我們,當時……”
他話還沒說完,已被邱陵冷聲打斷。
“公子琰絕非善類,川流院也不是什麼正義之師。凡事還是三思而後行為好。”
盡管早已料到會是這般情形,許秋遲面上還是浮現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末了故作遺憾地攤開手道。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難道還要重返那居巢古城遺址再探一遍嗎?”
他的話瞬間便被邱陵駁回。
“李青刀留下的地方已經尋到,有何必要再探一次?而且我們救人離開的時候大水已經沖垮上遊山口,大量泥沙流下,不到幾日就能将整個山坳填埋成平地。到時候莫說一個洞窟,就是居巢舊城遺址隻怕也難再見天日。”
許秋遲又恢複了有些懶散的模樣,示威般湊到秦九葉身旁開口道。
“我隻是有些好奇,如果一切真如小葉子所說,秘方的源頭是那被分食的懾比屍,可那懾比屍身上的疫病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秦九葉未察那兩兄弟之間的暗流湧動,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隻能說,那懾比屍或許也并非一切的源頭。”
“那源頭在哪?”
秦九葉眼前不禁浮現出潛入那黑湖湖底、遊入洞窟前那匆匆一瞥。
“那就要看那懾比屍在成為懾比屍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了。”
居巢人信奉山靈,相信人隻有生活在靈氣豐沛的地方、族群才能繁衍興盛,除了每年定期與大山外的人交易赤金,居巢确實算不上是個喜同外界通行交流的古國,外界也少有人踏足其中,所以關于那溟山深處才會有那麼多神秘古怪的傳說。
而她當時潛入黑水之下看到的崖底沉船,确實也不是郁州一帶的形制。何況根據四周地形來看,整個居巢古國所在的位置四面環山,那處聖湖應當與外界并不相通,又怎會有那樣一艘船沉在那裡、甚至看上去已沉寂數百年呢?
或許在過往漫長歲月中的某一日,曾有過一個真正知曉全部奧秘之人。那人帶着所謂的秘方搭上了那艘船,然後天有不測風雲,那艘船連帶着船上載着的秘密一起沉入水底,在百年之後的那場洪水中順流而下,停留在了因地勢變化而形成的深山湖泊中,又過了不知多久,一尾覓食遊過的龍魚吞噬了那個秘密,自此掀起了這場有關秘方的潮起潮落。
隻不過一切的探究都将止步于此。
伴随着大水沖毀淹沒有關居巢的一切,那秘方的終極源起也将連帶着湖底的沉船一起,永遠消失在黑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