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竹海籠罩在一片青藍色中,竹影搖曳間的小院靜悄悄的,聽不見半點人聲。
粗心大意的刀客不知去了何處,向來警醒的影子守衛也不見蹤影,隻留院門口那盞紅燈籠在冷風中打着轉。
子夜将盡時,女子搖搖晃晃的身影終于從竹林深處走來,徑直推門進了院中,院門也懶得關上,拖着腳步進了屋中,屋内燭火短暫亮起又暗下,最後是兩隻鞋子依次落地的聲音,一切又歸為寂靜。
紅燈籠晃了晃,下一瞬燈下竟多了個人。
少年就立在院門前,手中握了許久的刀終于緩緩垂下,腳下既無法更近一步、又遲遲不能離開。
“我當你能一直這麼躲下去呢,原來才第二日便沉不住氣了。”
李樵沒有回頭去看,視線一直在那扇已經沒有亮光的小窗上徘徊。
“秦三友是怎麼死的?她為何會跟着邱家人來居巢?還有她的傷……還疼嗎?”
她果然沒有認錯。盡管對方改變了容貌,但她認得出他身邊那把刀。
雙方都懶得再演,姜辛兒抱臂冷笑。
“你是她什麼人?我為何要告訴你?”
少年終于轉過身來,蒼白的面容一半隐在陰影中,一半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說不出的失魂落魄。
姜辛兒有些不忍,想到先前與秦九葉泛舟黑湖那晚種種,正要說些什麼,不料下一刻,對方已先一步開口道。
“三更半夜,你竟有閑心來看我的熱鬧,看來許秋遲是徹底将你趕出來了。”
夜色中一陣短暫而令人窒息的死寂,院門前的紅燈籠再次無風自動,紅光晃動間,那上一刻還立在院門前的兩人已不在原地。漆黑不見光亮的竹海深處,兩道迅捷如靈蛇般的影子纏鬥在一起、惡狠狠咬向對方。
那幾乎稱不上是打鬥,倒像是在發洩。
兩方都帶着一股子怨氣,出手間招式已經變形、力度卻用上了十二分,竹葉翻飛、片片尖銳,還未來得及落地又被殺氣卷起,變作林間碎屑。
李樵身法更勝一籌,但姜辛兒也殺紅了眼,這幾日的委屈借由她手中長刀傾瀉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仗着兵長幾寸的優勢,瞬間逼近對方,碗口粗的青竹連斷三根、刀鋒仍去勢不減,直奔那少年左肩而去。
先前有過幾次交手,姜辛兒清楚對方的實力,所以出刀便沒有留手,隻想分出個勝負高低。誰知那原本身形靈活的少年竟突然不動了、避也不避地停在原地,那一刀狠狠落在他左肩上,血瞬間滲透他的衣衫、染紅了半邊肩膀。
姜辛兒一頓,眼神中的煞氣終于褪了些,手腕一翻、長刀收了回來,卻并無多少得手的快感,隻能恨恨開口道。
“不想活了就說話,我給你個痛快!”
少年捂着左肩緩緩坐在一地狼藉中,哼也沒哼一聲,隻望向不遠處那座不聞人聲的院子。紅燈籠勉強透出些微弱的光,他的目光就像秋後掙紮的小蟲,拼命汲取着那僅有的一點光亮、直至生命盡頭。
“你說……若我死了,她是否會心痛呢?”
早就知曉李青刀是個不走尋常路的性子,卻沒承想她的徒弟有過之而無不及。
姜辛兒暗罵一聲,抱着刀坐在另一側。
“早知如此,當初又為何要一聲不吭地離開?你以為你現在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她就會心軟嗎?”
李樵終于收回目光。他的眼睛依舊很美,隻是再沒有當初的神采,整個人像是褪去了顔色一般,半晌才死氣沉沉地開口道。
“邱二當初收留了你,難道不也是因為可憐你嗎?”
在拿捏人心這件事上,她向來不是對手,心底痛了幾天的角落被戳中,姜辛兒氣得渾身發抖。
“少爺、少爺才不是……”
才不是什麼?不是因為可憐她才将她留在邱府這麼多年嗎?她太過耿直,自己都不敢肯定的答案,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方才收好的長刀又出了鞘,轉瞬間又砍翻三四株竹子。
她借着手中刀劍發瘋,少年則是坐在那裡、面色平靜地說着些瘋話。
“可憐又如何?哪怕隻是可憐也好。最開始的時候,她就是因為可憐我才讓我留下的。若她能可憐我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眼前的人越發不可理喻,姜辛兒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和對方正常溝通,她想一走了之、早早結束這場荒謬的對話,可方走出幾步,對方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
“你猜許秋遲為何對你如此冷淡?”
姜辛兒的腳步停住了。她試圖讓自己遠離那個瘋子,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開腿。
她确實想知道那個答案。
“他是在同你劃清界限。至于為什麼……許是因為邱家風雨飄搖,他沒有心思整日同你在外面晃來晃去了。又許是因為他終于看清了天下第一莊的嘴臉,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一個出身那裡的人日夜陪在自己身邊。又或許……隻是厭煩了。”
方才打鬥時的那股火氣又湧了上來,姜辛兒轉過頭、刀尖指向少年的喉嚨。
“你胡說!少爺若是厭煩我,這次又怎會帶我一起南下……”
“誰知道呢?這裡離山莊也不遠,說不定他是要借這機會将你送回莊裡。”
他話一出口,姜辛兒神情瞬間變了,手中長刀跟着一晃,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垂下刀來,聲音中難掩諷刺之意。
“這院子裡的人都瞎了眼。若非見識過你的真面目,我差點要信了你當真是個與人為善之人。”
“……我隻是想試着做個好人。”
做個能配得上她的好人。
這是那斷玉君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事,于他而言卻很可能是一生都不可能達成的願望。
他隻能去模仿那些“與人為善”的行為,希望當有人将他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時,他不會成為那個令人唾棄的污點。
姜辛兒明白,李樵做不到的事,她也一樣做不到。
“你改變不了自己的底色,她先前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你這麼個出身卑賤、心狠手辣之徒。相比之下,督護為人忠直,出身将門又無門第之見,隻待一切塵埃落定後便能與秦姑娘攜手一生。他們二人都是做事認真之人、志趣也相投,一人懸壺濟世、一人懲奸除惡,可謂天生一對,就連懷玉嬸和柳管事那般挑剔的人見了也心生歡喜。你且自己想想,真到了那一日,他二人之間可還有你的位置?”
她好似在說他,又好似在說自己,說到最後聲音低得幾乎分辨不清。
兩廂都說盡了狠話,卻誰也沒能壓過誰,隻将彼此的處境襯托得更加可悲,末了像兩隻鬥敗了的土狗,各自耷拉着腦袋蜷縮回角落裡。
不知過了多久,李樵終于低聲道。
“沒關系,就算真到了那一日,隻要她還需要我,我做什麼都可以。”
隻要能在她身邊,讓他站在哪個角落都沒有關系。
他可以做她的藥僮、做她的小厮、做她有需要時才會偶爾想起來的那個人。隻要她喚他的名字,他便有理由出現在她身邊。
隻要她需要他。
姜辛兒轉過頭來,她死死盯着李樵那張臉,幾乎有些不敢相信,這同她初見時那個孤傲難馴的少年是同一人。
“你、你這人難道都沒有自尊心的嗎?!”
“你不也是如此嗎?”李樵突然擡起頭來,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她,“他那般對你,你也未曾離開她。若有一日許秋遲成家立業、過上另一種生活,你不也還是會陪在他身邊嗎?難不成你還會離開他?”
姜辛兒垂下頭去,悶聲道。
“我看你是魔怔了。”
她沒有否認對方的說法,但心底的聲音卻也不能認同。
她不是個心性複雜多變之人,忍受不了這種矛盾情緒,半晌過後拎着刀站起身來,最後看一眼枯坐竹林中的少年。
“我都能認出你來,何況是她?你若想見她,便以真面目去見她。若是不想,趁早滾蛋。不要在她面前自欺欺人地晃來晃去,煩死了。”
李樵蜷縮着身體隐入暗影之中,仿佛瞬間被身上的重重竹影壓垮、低到塵土中去。
“我若去了,她反而跑開怎麼辦?她若還在氣惱我先前的不告而别怎麼辦?她若是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
他的聲音在竹林中回蕩,最終歸為長久的靜默。
姜辛兒早已不在原地,空蕩蕩的竹林中無人能給他一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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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将盡,竹海邊緣,江流彎走之處,一葉小舟破浪而行。
這裡曾經有過無數村鎮小城,最繁榮熱鬧的時候,小小一條江河裡也都擠滿了船,同如今的九臯沒什麼兩樣。然而不過廿餘載的時光過去,一切都被瘋狂生長的綠色吞沒了,勉強掙紮出這團綠色的渡口也未能幸免,鋪陳的木闆已經腐朽掉落,隻留下光秃秃的石樁立在水中,再過不久或許也将徹底被淹沒。
“二少爺,到地方了。”
撐船的船夫跟着談獨策做事多年、經驗老道,輕擺船身避開急流,随後輕敲船身,閉目已久的許秋遲這才睜開眼。
入眼仍是望不到盡頭的碧綠竹海,若有朱紅落入其間,不知要如何豔麗奪目。
隻可惜女子為了低調行事,換了灰白色的外裳。
但他還是一眼就望見了她。她像一隻出巢的水鳥,從一片蒼翠中穿行而過,身姿矯健而優雅。
他方才欠起一點身子,船身一晃、驚起一點水聲,她瞬間便覺察到了什麼,停在一株大青竹上,挺拔的竹梢被她壓得微微下彎,她的身形随之輕晃着,轉頭望見他的一刻,似乎有光落在她身上,連帶着那雙眼睛也跟着亮了起來。
許秋遲欠起的身子又緩緩落了回去。他就靜靜等着船靠岸停穩,随後慢慢起身,跳下船後、蹚着一點淺淺的河水走入竹林之中。
他方才邁出十步,她已越過百步遠的距離、頃刻間到了他面前。
“少爺怎麼來得這樣早?天還沒亮呢。我接到消息就立刻動身了,隻是出來的時候遇上了幾個人、耽擱了些時間,還好路上多趕了幾步路,倒是剛剛好……”
她很少會說這麼多話、表現得如此不穩妥,但在聽到他召喚的一刻,她就像聽到哨聲的獵犬一樣飛奔向他,眼睛裡滿是期盼和欣喜,而他便要在這種熱烈的注視下轉過頭去,隻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側臉。
許秋遲,你真是罪該萬死。
他的動作無疑是有效的,她很快便察覺到了他的态度,靠近的腳步生生止住,有些無措地站了片刻,随即從身上拿出一早抄錄好的信報小心翼翼地呈到他面前。
“少爺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她将整理好的東西捧到他面前,像以往無數次一樣,盡心盡責地彙報着自己的任務。
“川流院内部規劃不算複雜,大體可分為前廳和後院。前廳負責情報收集彙總,後院則全部是公子琰控制的殺手。這幾日公子琰都稱病不見人,不知是否有詐,他所在的竹樓防備森嚴,我怕打草驚蛇便沒有強心探查。不過昨夜有船載着院中殺手回來,其中還有些眼熟的面孔,似乎是悠遊堂和鬼水幫的人。辛兒推測,這一切或許同這些時日秘方在江湖中的擴散有關。”
川流院在暗中清剿疑似染上秘方之人,這或許便是賞劍大會危機四伏,而時隔月餘江湖中卻無更多傳聞的背後原因。公子琰對秘方一事的态度幾乎已算分明,在眼下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消息。
隻是……
“你探查這些消息時可有遇到阻攔?”
姜辛兒聞言,當即很有信心地回道。
“少爺放心,我第一日便摸清了他們做事的規律,探查中避開了院中眼線,沒有驚動那公子琰。”
許秋遲陷入短暫沉默。
分别前一刻,他之所以還是開口給了她這個任務,說到底也還是因為心軟,覺得給對方一些事做,便能讓她心裡好受一點。隻是姜辛兒身手雖能在江湖中位列前排,但她畢竟沒有太多入江湖的經驗,對付公子琰這樣的老狐狸是不夠資格的。所以當對方真的把消息遞到他眼前時,他便要細細判斷一番這其中到底有幾分實、幾分虛。
他的辛兒自然不會騙他,剩下的便隻有兩種可能:一種便是這些消息或許是假的,是公子琰有意演給他們看的。另一種可能便是,公子琰雖已察覺到了一切,卻并沒有采取措施,而是有意将這些信息透露給他。
許秋遲将那份信報拿在手中摩挲一番,并沒有再追問什麼,隻輕聲感歎道。
“看來兄長忙着做事的時候,旁人也沒閑着。”
姜辛兒猶豫片刻,擡眼飛快瞧了瞧對方面上神色,斟酌着開口道。
“其實少爺若想親自拜訪川流院,也不是不可以。辛兒願意為少爺引路……”
“不過是群被關在山裡的瘋子,有何好看?”她話才起了個頭,便被許秋遲意興闌珊地打斷了,“更何況,人家并不歡迎我呢。”
他說到最後一句,嘴角的笑越發諷刺。
姜辛兒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麼。
“其實,那院子裡的人……”
她話才剛起了個頭,便教對方打斷了。
“這幾日江湖中不太平,很快便要有大事發生。你跟着小葉子,不要再跑來尋我了。”
姜辛兒低下頭去,半晌才有些無措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