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下三月的雨水終于漸漸稀薄,九臯城的天氣也徹底冷了下來,炭鋪早早開張營業,街頭巷尾的人都縮着脖子、揣着袖口,風一吹便哆嗦兩下,加快着腳步趕路。
腳步匆匆的人群中,卻有一人步子邁得更快、更急,好似快要跑起來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鑽進了城北筍石街的聚賢茶樓。
聚賢樓大門前的銅鏡擦得锃光,聚賢樓掌櫃的眸子向來雪亮。
漆木櫃台後,馬牧星低頭扒拉着算盤,依舊沒有擡頭去看,直到對方的腳步聲匆匆消失在二樓。
先前的新人跑堂小厮如今已是半個老手,見狀當即笑着去迎旁的客人,權當沒看見那位行色匆匆客人。
二樓盡頭雅間,高全與林放聞聲看向趕來的杜少衡,後者卻無暇飲一杯熱茶,落座後神色有些焦急地說道。
“回春堂幾位掌櫃一直未歸,今早城北最後一家藥堂的掌櫃也被請走了。”
“去了何處?”
杜少衡擦了擦額角的汗,頓了頓後如實說道。
“郡守府院。”
哪裡不好,偏偏要是郡守府院。
得了瘋病不可怕,最怕得了瘋病的人有權有勢。當初那和沅舟不過是一介藥商家中老母,就能在九臯城掀起一陣風來,如今換了堂堂龍樞郡守,對方又是個極度自私狠辣之人,一旦被逼入絕境,做出什麼可怕之事都不為過。
林放輕歎一聲,目光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
“樊統自三天前便開始白日閉門不出了。”
此舉不僅僅是為掩人耳目,或許還因為那閉門不出之人不喜歡白日裡刺目的陽光。
“已經這樣糟了嗎?”
高全順着林放的目光望去,毫無防備的人群猶如深秋幹燥枯敗的林木,隻需一點火星便可能釀成一場無法控制的山火。一旁的杜少衡難掩焦急神色,恨不能當場便沖進那郡守府衙拿人。
“要我說,試探、調查、計劃都可免去,當下便速速集結人手、潛入府院,将那一窩人全部端了,其餘的之後再徐徐圖之。”
高全聞言卻搖搖頭。
“隻怕那樊大人不是個會束手就擒之人。他當初是目睹過和沅舟的下場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必定會早做準備。而若沒有一擊必勝的把握,我們此舉一旦失敗,城中事态将迅速惡化,一切都将落入無法挽回的境地,到時候隻怕是等不到督護回來了。”
他話一出口,林放當即也表态道。
“宋大人那邊也來過消息,說是樊大人已經召集軍司馬和兩千兵力,以預防水匪為由接管了城外幾處碼頭,應是早有準備。”
杜少衡聽到此處似乎也想起什麼,連忙補充道。
“說到這,不知是否是咱們的人太過敏感,近來這城中多了很多生面孔,瞧着也不像是投奔城中的外鄉人,倒有幾分江湖中人的氣息。隻是這些人明面上都有良民身份,就算是借都尉大人的名号盤查也沒有由頭,隻怕還會打草驚蛇,隻能先靜觀其變了。”他越說越覺得苦悶不已,這才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樊統何時勾上了江湖中人?這可越發棘手了。”
或許不是那樊大人搭上了江湖中人,而是有人找上了他。
高全若有所思,一旁那向來遊刃有餘的太舟卿此刻不由得面色凝重。
“我等官職都壓不住樊統,強取隻會落下話柄、給對方調動兵力的借口。暗地裡我們的人手也不足夠,除去督護留下的人外,便隻有一些守城老兵勉強可以調度。當下隻能伺機而動、巧取制衡,三日前我已讓人傳信給督護,隻是……”
林放後面的話再也沒有說出口,隻擡首望向南方。
不知道那年輕督護眼下處境如何,又是否來得及趕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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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祭塔外,紅光映亮整片山谷。
沖天火焰從坑底升起,将趴在坑口張望的一衆人逼退開來。
“邱陵人在何處?”
滕狐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許久無人回應。
被打斷的肋骨隐隐作痛,猶如心底的執念不斷發作,他捂着胸腹、不由得開始了一番惡毒揣測。
“你說狄墨邀他一人前去、他便去了,他先前與金石司的人混在一處的時候可不是這副樣子。話說回來,當初在瓊壺島上他與狄墨就曾私自會面,你怎知他們不是達成了什麼私下交易,他拿了東西後便先走一步,将我們這群傻瓜留在原地?”
陸子參聞言當即怒發沖冠。
“我家督護為了助你們成事,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才從小路趕來山莊,你怎能這般诋毀他?!”
“許是為了拿我們這群江湖草莽掩人耳目也說不定。我們幾人被李苦泉打個半死,這才給了他捷足先登的機會……”
“他若真想同狄墨沆瀣一氣,又何必等到今日?他若有心利用我們,方才又何必在東祝閣現身?直接去找狄墨不是更快?”秦九葉說到最後頓了頓,垂下的雙手卻不由自主握緊,“我與督護約好彙合後一同出去。我信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然而滕狐早已發了瘋、昏了頭,他曆經千難萬險才走到這裡,如今卻要眼睜睜看着想要的東西葬身火海,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
他盯着那越燒越旺的大火片刻,随後突然轉頭望向那從方才開始便十分沉默的少年。
“你不是天下第一莊的人嗎?甲十三不是這蟾桂谷和西祭塔的常客嗎?你一定知道狄墨會将東西藏在何處。你一定知道,對不對?!”
滕狐沖上前,幾乎貼着李樵質問着。
後者卻始終一眼不發,他從方才起就越發沉默,此刻怔怔望着那火焰,盡管并沒有身處其中,恍然間卻覺得那火焰已鑽入皮膚之中、在身體四處蔓延。
他太熟悉眼前這個地方了,以至于隻是遠遠望上一眼,便能回憶起那裡的氣味、溫度、顔色。福蒂蓮汁液帶來的疼痛火燒火燎,腥冷污泥堵住口鼻的窒息,還有無邊無盡的黑暗。每一寸被打斷過的骨頭、每一片皮開肉綻過的皮膚、每一滴因毒素侵蝕而沸騰的血液在這一刻同時活了過來,排山倒海般侵襲,将他一口氣吞沒。
原來就算殺死李苦泉一萬遍,那些關于過去的痛苦回憶也不會死去。
滕狐的嘴在他面前一張一合、似乎仍對着他大聲說着什麼,但他一個字也聽不見,驚懼令他喘不上氣來,與李苦泉戰鬥過後的精疲力竭在這一刻襲來,他腿一軟、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姜辛兒眼疾手快地拉住。
此情此景,就連向來冷酷姜辛兒也目露不忍,當下對滕狐皺眉道。
“他已經帶我們走到了此處,你還想要他怎樣?”
然而那廂滕狐已全然聽不進去這些,他的聲音因絕望而扭曲,聽起來幾乎是在尖叫。
“沒有時間了,你們到底還猶豫什麼?邱陵靠不住,他若再不去,最後的機會也将葬送在這火海中,一切就都完蛋了!他不是進去過無數嗎?對他來說不過是再進一次,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裡面的情況……”
“閉嘴!”秦九葉的聲音惡狠狠響起,她站在那少年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讓,“你有什麼資格對他說這種話?你有什麼資格命令他這麼做?!”
滕狐氣得渾身發抖,伸出發黑的手指控訴道。
“秦九葉,我看你、我看你是昏了頭!你為了這小白臉,竟然置醫理大成于不顧、置天下人于不顧……”
秦九葉一把揮開對方發抖的手指,一字一句說道。
“你少用天下人來刁難我。且不說你師父究竟走到何處,就算他已覓得真相,可旁人都幹什麼去了?!若這世間醫理大成、匡扶大義的責任竟隻系他一人之身,那這天下才是真的要完蛋!”
秦九葉的話比四周彌漫的濃煙更加嗆人,那滕狐一時間說不出話,秦九葉見狀,擡手指向身後燃燒中的西祭塔。
“你若道心堅定、決心以身殉法,有在這大喊大叫的工夫不如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看看那裡究竟有沒有野馥子、有沒有你師父的遺書。”
滕狐聞言竟真的撸胳膊挽袖子、轉身向着那深坑而去,有一瞬間,他似乎确實就要縱身躍下,但他到底不願隻身入那火海中,亦或者他也意識到希望渺茫、一切不過隻是他心中執念罷了,最終還是頹然跌坐在那深坑邊緣。
秦九葉冷冷瞧着一切,随即轉身扶住身後的少年。
“聽我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可以不去的。再難到的地方,也不是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再難得到的東西,也不是一定要你犧牲來換取的。我有信心,我有信心揭開真相,相信我……”
女子的聲音不停在他耳邊輕聲念着,他試圖追随着那道聲音,讓身體重新回到真實世界中。
火焰盤旋着自坑底升起,燒焦的木頭在轟鳴中倒塌。
突然間,有什麼亮光一閃而過,一段落下的木梁被那白光劈作兩半,墜入深處的火光之中。
陸子參當即意識到什麼,顧不上坑底升起的灼熱氣息,連忙湊上前張望起來。隻見一道身影正沿着盤旋的木梯飛快移動着,燃燒的梁木在他身後斷裂開來,轉瞬間被滾滾濃煙吞噬。
“督護!”
陸子參再等不了,大吼一聲沖上前,兩把雙刀橫在腰間就要飛身而下,下一刻卻被人從身後拉住。那因過往恐懼而不能動彈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此刻正有些虛弱地望着他。
“讓開。”
陸子參哪裡肯讓?他并不信任眼前的少年。既不相信他會救人的用心,也不相信他此刻的狀态。
冷汗自額頭滑落,少年面色更加蒼白,但握刀的手已經停止了顫抖。
“你太沉了,若将塔中通天桂木壓塌,你和他都必死無疑。想他活命,就快讓開。”
陸子參還要再說什麼,秦九葉已站到兩人之間,卻是對着李樵問道。
“可有把握?”
李樵沒有說話,隻點了點頭,陸子參望見女子肯定的眼神,這才終于退開來。
少年不再耽擱,撕下一截衣擺打濕後系在口鼻處,随後轉身躍入滾滾黑煙之中。
火焰燒幹了空氣中所有水分,隻剩無盡的焦灼。濃煙遮蔽視線,煙氣也熏得人流淚不止,秦九葉卻不肯合眼片刻,直到青蕪刀的光亮沖破濃煙鑽出。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落地、外裳都燒了起來,秦九葉見狀脫下外裳沖上前,飛快拍打着兩人身上的火苗,陸子參等人也連忙上前幫手。火焰熄滅,兩人身上都冒着青煙,邱陵身上的情況更糟些,他沒有穿甲衣,但灰塵與燒焦的衣衫在他左肩與後背上結成了一層盔甲似的殼,硌得人心裡生疼,大火燒穿了他的皮肉,但他渾然不覺,隻望着秦九葉如釋重負般說道。
“我拿到了。”
短短四個字,宛若天降甘霖,瞬間緩解了幾人的情緒。
眼睛有些泛酸,秦九葉定了定神後才啞着嗓子問道。
“怎麼去了這麼久?”
“在狄墨那裡耽擱了一下。不過我同你約好了,自然要說話算話。”邱陵的聲音低低的,嗓音因吸入了煙塵而有些沙啞,“狄墨在整條山谷内外都埋下了雷火和火油,不止是西祭塔,要不了多久這裡……”
他話還未說完,巨大的轟鳴聲從遠方傳來,沖天火光映亮了天空,整條山谷都地動山搖起來。
秦九葉隻覺得眼前一黑,身旁兩人不約而同撲倒在身上,三人滾做一團,她險些被兩人身上焦糊的氣味嗆得流淚,還沒來得及出聲,滕狐的手已從斜裡橫插了過來,不管不顧地将他們三人分開來。
“你說你拿到了,東西呢?”
這回沒有輪到秦九葉開口訓斥,一旁的陸子參已經怒不可遏沖上前來。
“我家督護出生入死,你不關心他死活也就罷了,怎好意思一上來就管他要東西?!”
眼下不是起争執的時候,秦九葉按住陸子參,轉頭對滕狐說道。
“若是不能順利離開,就算拿到了左鹚遺書又如何?最終還不是一并葬身火海之中?當務之急還是速速離開此地。”
滕狐聞言終于作罷,面上神情卻仍有些狐疑。
“狄墨呢?他就這麼将東西給了你?”
邱陵聞言沒有回答,隻轉身望向已變作一片火海的西祭塔。
火焰在深坑中翻湧,火舌從深淵中伸出,一切都像極了地獄之景。西祭塔已經開始從底部坍塌,要不了半個時辰,這裡将會徹底瓦解、成為一片灰燼與廢墟。
守着夷春的這些年,沒人知曉天下第一莊莊主竟一直出入居巢,他不斷将那些戰亡将士的屍骨運出大山、一一葬入西祭塔底。西祭塔有多深,長眠于此的英魂便有多衆,隻是那些黑月戰士的屍骨不知有多少是他當時親手下令坑埋的。狄墨的心究竟是黑是白已無人看得清,但他卻将摯友的囑托進行到了最後。
在那個陰雨連綿、瘟疫橫行的長夜,熊熊大火在山間蔓延燃燒,被困山中的士兵絕望嘶吼、不肯止歇。而今天下第一莊也将埋葬火海,西祭□□塌的一刻,塔底的白骨坑發出凄厲聲響,就像成千上萬的亡魂在這一刻被釋放出山谷。
有關黑月的一切痕迹,都将随着狄墨自焚于西祭塔後被抹去。作為先帝安插在江湖、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他在這江湖水中飄零已久,先帝死後,唯一能夠證明其身份、為其所作所為正名之人也不在。聞笛默妄想通過積攢左右朝局的籌碼、去走當年邱月白沒有選擇的那條路,而天家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天下第一莊到底沒能逃得過一個“天”字。
“火勢蔓延得很快,金石司的人一旦覺察,勢必會提前派人探查。”
那廂陸子參邊說邊向山谷方向張望,将打濕的碎布分給衆人,一旁滕狐聞言已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斷遠方張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