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張航聞聲回過頭,看到近在咫尺的人穿着淺色的襯衫和黑色的休閑褲,插着口袋站在自己旁邊。
還是多年未變的場景,悶熱的夏天,嘈雜的南京路,能看得到遠處的高樓頂端,他站着,他坐着,在邊緣處眺望東方。
“現在是早上麼。”張航直直地盯着對方。
“大概是吧,”那人朝張航笑笑,随後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一身衣服,“居然給我換了身衣服啊,衣品不錯嘛。”
張航不知道該不該說,那是他十六歲遇到對方之後,聽從了對方的話而好好生活,每次逛商場看到男裝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去想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更合适什麼樣的衣服。此刻對方身上的那一身,也是他一眼相中、覺得會很合适的一套。“你喜歡就好。”
“都是個死人了,談什麼喜歡不喜歡呢,”那人說着伸了個懶腰,“不過說來也怪,明明都是個死人了,卻又被你叫回來,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好像還活着。”
張航伸手扯了扯他的褲腿,“别說死這個字。”
“怎麼,你不接受麼?”那人笑了笑,坐到張航身旁。
張航沒有說話,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不接受能有什麼用呢,改變不了什麼。”
那人伸手揉了揉張航的頭,非常意外的是,張航居然能感受到對方手掌的溫度,他驚詫地擡起頭看着對方,随後有些開心地勾起嘴角詢問:“所以我這次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和你分開了?”
“那取決于你。”那人笑笑,拍了拍張航的後背,“所以你要不要再跟我說說看呢,就當我是取材,你說,我聽,不發表什麼意見,跟我說說吧,這麼多年來你都經曆了些什麼,你的感受又是什麼。”
張航靠近過去,一如當年那般,開始滔滔不絕地向他講述起自己所經曆的那些過往。
他覺得自己說了好久,卻絲毫不覺得口幹舌燥,天色也絲毫沒有暗下去的意思,腳下的場景雖然是在流動,但整體來看卻又像是一成不變的。最後說到“任見榮繳械槍支後被逮捕了”的那一刻,張航停了下來,有些茫然地望向遠方。
身旁的人擡起手抱住張航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這麼多年,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已經非常厲害了。”
張航微微顫抖了一下,“你真的這麼覺得?”
“你救過很多人,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很多人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去感謝你,甚至有人已經在付出他們的一切。當年那個質疑自己不該出生的小男孩兒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可以獨當一面的成熟的人。你從未向内心的惡鬼屈服,也從未被現實的魔鬼蠱惑,這是你的勝利,非常了不起,我是真的這麼覺得。”
張航倚在他的肩膀上,“……謝謝,我真的、非常感謝你。改變了我的人是你,讓我和内心的惡鬼去抗争的人是你,讓我去做個好人的人是你,我如今所獲得的一切成就,全部都是基于你的鼓勵,全部都是因為你。”
“這道謝可真是夠沉重啊。”
“我可以,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嗯。”
“為什麼要跳下去呢。”
那人沉默片刻,輕聲笑着說:“我對于最後我仍然選擇縱身一躍這件事并不後悔,但一定要說一件後悔的事,就是沒能等到你離開吧。讓你看到那一幕,實在抱歉。”
“如果,如果說,”張航顫抖着嗓音,“如果說那天,我突然折回去,邀請你跟我一起去吃晚飯,你會拒絕我麼?”
“……”
“如果說我跑回去跟你說,我發現新開了一家雲南菜館,自己一個人吃的話可能會太誇張,想要你陪我一起去,你會跟我一起去麼?”
“那些如果根本不會成立啊。”
“假如說成立了呢,假如說确實有一個世界,我跑回去找你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吃晚飯麼?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喝一杯奶茶麼?願意真的讀一讀我給你寫的書評麼?如果我折回去挽留你,你願意再嘗試着、再一次嘗試着活下去麼?”
面對張航的歇斯底裡,那人長久沒有回答,不過唯獨不同的是,厚實的雲層似乎在逐漸飄走,天空有了一絲放晴的迹象。
“……會吧,”那人輕輕地念叨着,“也許。”
張航扭過身緊緊抱住他。
“你想問的就隻有這個?”他帶有節奏感地輕輕拍着張航的背。
張航搖着頭,“我還想問你好多事,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問,不是在這個一成不變的幻想裡,不是在我的夢裡。我想要你活着,我想在現實中問。”
“你覺得這是你的夢裡麼。”
“難道不是麼,我特麼又不傻!”
那人沒說話,沒有立刻肯定也沒有立刻否定,隻是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
“還是說……難道這是什麼死後的世界麼。”張航突然回過神,擡起頭看着他。
那人捏了捏他的臉頰,然後指着東方,“看那邊。”
雲層散開的地方漏下來一縷陽光,張航面朝那邊,望着望着,竟覺得腳下循規蹈矩的一成不變開始有了變化。
身後迅速建起了更多的高樓,不遠處街角那棟平平無奇的寫字樓也挂上了CBL的LOGO,四周的商場一改原來的死氣沉沉,出入的客人比記憶中又多了一點。
一切都在加速運轉,一切都在向前推進。
目睹了這一切的張航直起腰,不言不語的注視着周遭的變化,逐漸的視線就固定在了一個方向。
按理說從這裡是看不到那裡的,但他此時此刻卻能看得非常清楚,那是自己的辦公室所在的位置,他甚至能透過窗戶看到裡面的場景。
他看到從來都是先推門後敲門的肖恩,看到滿臉興奮地沖進來的威爾,看到一臉讨好的笑容的王曜華,看到無可奈何卻又從不拒絕自己的龍之。他還看到正在吵架的甄遠峰和商陸、想要勸架又不知該從何下手的蒲薤白,還有在一旁笑着打趣的泉也。
他看到那些人面前的自己,看到自己的背影,看到過去、也看到未來。
那棟樓的每一扇窗戶上都回放着一些畫面,每一個畫面當中都有他的參與,無論是結婚、離婚、戀愛、生子,又或者是畢業、入職、辭職、創業。
那些曾經與他一起經曆着過去的人,他知道他們今後也一定會伴随着自己向前。
“我知道,這一路走來你不光是沐浴陽光,可能更多的是在黑暗裡摸索前路。我知道,也是很多人不知道的,你在黑暗裡所感受到的恐懼與絕望是常人的千倍萬倍。但是大家忽略了這一點,認為你從未懼怕過任何事,認為你有能力不失去你所把控的一切。
“大家看着你,看到的是他們的希望,看到的是這個世界上的美好。大家情願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以此來獲得力量。
“你就是他們力量的源泉。”
張航茫然地搖了搖頭:“可我不是。”
“你認為你不是,但這不影響别人的認為。”
張航冷笑了一聲:“呵,那他們可真是錯得離譜,我可是個……天生的殘次品。”
“完美才是不完美,”那人重新站了起來,朝他伸出了手,“不完美才是完美。”
張航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随後被那人一把拽了起來,腳下的樓轉瞬不見,他感覺自己像是懸浮在半空,又像是真正地腳踏于地。
“那些殘缺成就了你,那些你遇到的人填滿了你的内心,那些痛苦和絕望雕琢了你的人格。如果你還有力量繼續前進,那麼這一次,你将不再是那個天生的殘次品,而是重新生而為人。”
隐隐約約,張航覺得面前的人并非是自己的幻想,并非是自己多年的執念。
所以張航伸出手,嘗試着摸了摸對方的臉:“抱歉,我擅自用了你的名字。”
那人撇了撇嘴:“至少你沒讓我的名聲變得更壞。”
張航捧着對方的臉:“說起來,我還從來沒有叫過你的名字,這大概是我一直都遺憾的事。”
“那麼這一次不要再留遺憾。”那人握着他的手。
張航察覺到這一次自己叫出口,對方就真的要離開了,他幾次深呼吸,發覺頭頂的陽光越來越耀眼。
沒有時間了。
他張了張嘴,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嘗試着喊出在心底喊過無數次的名字:“張弦。”
對方溫柔地笑着回應:“嗯,我在。不過按照輩分來說,你高低得叫我一聲弦叔吧。”
張航在最後一刻笑出了聲,笑着笑着眼淚也跟着落下:“張弦,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說什麼再見,”張弦敲着他的頭,最後指着他的胸口,“從此我便是你的靈魂的一部分,永遠不會再有分别的概念。”
當光芒籠罩着張航的那一刻,他感覺到手心傳來的溫度逐漸消失,他下意識地想握緊,卻隻能抓住空氣,但奇怪的是胸口卻流竄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
從那以後,我活成了你。而如今,你成為了我人格的一部分。
張航掙紮着睜開了眼,午後的陽光直射他的臉頰,原本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此刻變得更加難以分辨。他睜眼又閉上、再睜開,就這麼努力地重複了幾次之後,隐約看到似乎有人在他眼前。
“……阿航?”
這個聲音,可真是親切。張航稍稍側過頭,開口嘗試着說話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喉嚨幹澀得沒辦法發出聲音,于是他隻能用吐息輕輕念叨着:“阿龍……”
有栖川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站起身,甚至踉跄了一下。确認不是幻覺後,他顫抖着伸出手,緊緊抓住張航的手腕,像是怕他再度消失。“我在。”
“我好想見你。”
有栖川低下頭,随後彎下腰,最後跪在他床邊用頭抵着他的手臂,沒能再說上來任何一句完整的話,就隻是斷斷續續地重複着“謝天謝地你撐過來了”。
張航大概能想到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等到手臂的麻木感漸漸退去之後,他嘗試着擡起手拍了拍有栖川的頭,想要安撫他的情緒。
有栖川深呼吸調整了一下之後,擡頭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睛,“不久之前鄭局長和橘教授也在,不過我們擔心他們一直不眠不休的會影響身體,原醫生就給了他們一杯特調的安眠飲料。說起來、我得去通知其他人一聲。”
“多久?”
“什麼?”
“我、睡了……多久?”張航還是覺得昏昏沉沉的。
有栖川露出一絲心疼的表情,“三天。”
“……謝謝。”
有栖川搖了搖頭,“你永遠不用向我道謝,永遠不用。”
逐漸的,所有的感官開始重新複位,張航嘗試着環視了一下病房,看着有栖川跑去拉上窗簾以便讓陽光不至于那麼刺眼,然後聞着房間裡自己最喜歡的那種空氣清新劑的味道,聽着有栖川打開病房門朝外面小聲說了句:他醒了。
先走進來的是原憲籍,張航朝他無奈地笑了笑:“這次也……給你添麻煩了。”
“我都半年沒什麼正經工作了,”原憲籍也笑了,帶上聽診器簡單診斷了一下張航的呼吸和心跳,順便調侃着,“還以為你這是為了讓我開張一次幹滿整整半年分的。”
“你該感謝我……沒讓你直接……失業。”
“省着點力氣吧你。”原憲籍輕輕彈了一下張航的頭,“感覺怎麼樣,傷口疼嗎?”
有栖川在旁邊緊張地站着,張航一看他那表情,就不好表現得太虛弱,強打着點精神故意說:“好像……沒什麼感覺?”
“放心,再過兩個小時止疼藥效過了你就有感覺了。”
“你是什麼魔鬼麼。”
“其他地方呢?有沒有覺得頭很暈或者反胃想吐之類的。”
張航無力地眨了下眼,“頭暈是有點……不過還好,就是,困。”
原憲籍摸了摸張航的頭,“燒還沒完全退呢,也是為難你了,再忍一忍吧,會好起來的。”
在門外的其他人一直探着頭,不敢出聲也不敢進門,直到原憲籍朝他們點頭,薤白才拉扯着商陸和王曜華的衣服走進來。
“好久不見,”商陸跟他打着招呼,“你還真是會挑回來的方式,我們本來還說見到你之後要揍你一拳來着。”
“這不是……正好,替你們節省力氣。”
這有氣無力的聲音讓商陸也開不下去玩笑,他向後退了一步,讓王曜華露個面,後者伸手輕輕地捏了捏張航的肩膀:“歡迎回來。”
張航回以微笑,合上眼朝他點了下頭:“謝謝,這麼長時間,不好意思了。”